康居人崇拜英雄,崇拜胜利者。摔跤对他们来说,既是竞赛项目,也是交友的礼节,白狐是深谙这些风俗的。他这么一说,尽最大努力保护了主人一家。军官又看了看他满身的草屑,一边帮他拍打,一边笑他竟敢和年轻人摔跤,也不看看自己多大了。就在巴图一家还没从惶恐中的气氛中解脱的时候,白狐拉起儿子的手,从身上解下一块玉佩塞给他,嘱咐他长大后好好孝顺父母,照顾妹妹,然后上了军官牵来的马。就在这时,巴图的母亲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拉过儿子,让叫他一声爸爸。
白狐的心突然又热了。爸爸,这个让他感道十分陌生的称呼,竟然要用到他身上了,能不让这个四海为家的浪子激动吗?他是多么地想听这一声,不管是沙哑的,还是清亮的,或者雄浑粗壮,然后郑重其事地答应。可是巴图双眼流泪,目光冷峻,嘴唇嗫喏着,腮帮子也在动,任他母亲百般央求,却总也没有启唇。白狐看在眼里,痛在心上,最后瞄了一眼毡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带着些许遗憾,默默地离开了。
篝火边的歌舞还没有结束,夜幕下的狂欢意犹未尽。康居王和大月氏王听说了白狐的故事,都要为他贺喜,少不得一阵大喝,还要将白狐的儿子和他的几个队友,统统招到王府的卫队里。白狐替孩子们谢过康居王,顺便问及他回去复命的日程。两位国王哈哈大笑,原来他俩刚才打赌,白狐一见面就会问何时撤兵。康居王说,看在你为康居贡献了一个好小子、好骑手的面子上,明儿就可派人随你同行,但得把榆勒接到康居,毕竟翁婿一场,不忍被汉军剁成肉泥。白狐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事先也没得到班超的授权,但如果不答应,就等于驳了康居王的面子,他就有可能立即反悔,这一趟的努力就等于白费,于是就自作一回主张,当面答应了。
白狐回到疏勒,已是公元85年的七月下旬。康居人在乌即城住了一年多,虽说不至挨饿受冻,供应却时有紧张,又没有广袤的草原可供驰骋,就是去逛设在村里的窑子,也是提心吊胆,因此早已怨声载道,人心思归。在汉军举行的送别宴上,小王爷说他开始就讲了,也是康居王的一条狗,国王说咬谁,他就咬谁,国王说不咬了,他就夹住尾巴,还认班长史是朋友。不过他来疏勒,损失了一千多人,回去不好交差,想把榆勒身边那几百疏勒兵带走,以弥补损失。
班超示意坎垦起来反对,说榆勒是疏勒的叛徒,本该在疏勒接受审判,现在康居王以亲戚关系请求保护,我们可以网开一面;但那些军人,本来是疏勒军队的一部分,被榆勒骗出去,现在应该归队,不能离开疏勒!小王爷还要坚持,白狐塞给他一包钱,悄悄说你得了番辰的小妇人,其实不亏。小王爷立马喜笑颜开,同意榆勒只带他的女人和未成年小孩。
世上的事,很多时候都是钱财在起作用,不管你有多么伟大,多么高尚,嘴上说的友谊源远流长,感情万古长青,君子之交淡如水,邻里只差拆了墙,实际上一旦离开金钱物质,许多感情都变得黯淡无光,友谊只剩下束之高阁的话题,说到具体事,往往是这不凑巧那不方便,能不见则不见,顾左右而言其它。国之相交如此,人之相交又有何异!但白狐那一包钱,不在长史府的预算之内,是怡红院的老鸨为感谢他的帮助奉送的。白狐让她在乌即城外开设的分院,刀口舔血,果然风险大利润也高,让她挣了大钱。那些康居兵领的卖命钱,大部分都流到了妓院,换成一阵心猿意马之后的喘气之声。白狐将这取之于康居兵的金钱,又还给康居小王爷,也算物归原主,但一来一去之间的意义,却完全变了味儿。
爱恨情仇,原是人世间最为复杂的东西。米夏听说父亲要带母亲她们流亡康居,心里似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自从榆勒二次叛汉,逃到乌即城后,她就没了以往的笑容,整日里提心吊胆,在班超面前说话也是格外小心,生怕那句话说得不合适,惹得丈夫生气。她只想做个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不想掺和男人们争夺天下的斗争,但她无意中早已卷进了政治的漩涡,自拔不能,因为他的丈夫和父亲,代表了大争的两股力量。
米夏爱班超,是因为他带给她和她们全家的荣誉、地位和幸福,有感恩的成分,也发自心里。她也曾爱她的父亲,是他给了自己宝贵的生命和成长期间的父爱,又让她嫁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夫君。但是随着父亲与齐黎勾结,背叛给了他地位的汉使,她就觉得父亲不再可爱,甚至令人讨厌。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希望这两个人闹翻,在儿子割礼之后她还试图弥合两人之间的裂痕,但父亲再一次令她失望了,他出尔反尔,二次叛汉,这就同丈夫成了仇敌,势如水火,根本无法调和了。所以他自己也打不定主意,也许就是生离了,到底是该送他们远行,还是干脆不见,就此绝了念想?
“去吧,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你的亲人!”
就在米夏十分矛盾的时候,听到了班超的提醒。她突然眼眶一酸,喉头一哽,伏在丈夫肩上,呜呜地哭了起来。似乎这一两年来所承受的压力,憋在心里的委屈,通过眼泪和哭声,统统都可以流泻出来,让她终于舒了一口闷气。班超轻轻转身,慢慢揽过米夏,拍了拍她的肩膀,劝了几句。当米夏抬起头的时候,他猛然发现,她瘦了,有些憔悴,额头的抬头纹也深了,就有些心疼,觉得这一年多的时间忙于军政要务,忽略了自己女人的存在,忽略了她作为爱妾和女儿,夹在他与榆勒的中间的作难。为了缓和气氛,他喊来儿子,让他哄哄妈妈。班勇怯怯地看着爸爸,问妈妈怎么哭了。米夏搂过儿子,擦干眼泪,说没哭,是眼里进沙子了……
经过协商,康居人走的时候,举行一个简单的送别仪式,还请来鼓乐队,搞得挺热烈。仪式由疏勒辅国侯厄普图主持,徐干代表班超讲几句话。徐干说康居一向与汉朝友善,康居王下令撤军,是明智之举,小王爷曾和汉军并肩作战,是好朋友,来疏勒虽然是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是侵略,不太光彩,但今天离开,事情也就过去了,只要大家往前看,以后还能继续做朋友。康居部落王臊得满脸通红,就顺着徐干的话说以后还做朋友。这当儿,米夏与母亲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团。他的两个哥哥一再劝榆勒,不要去康居寄人篱下,山高路远,关碍阻隔,将来客死他乡,无声无息,不如给班超说几句软话,回家当医生算了。榆勒好像心有不甘,不愿认命,脸色铁青,至始至终,一声不吭。
谁也没注意,米夏身边的班勇,此刻成了一个人泄恨的目标,她的眼里正喷射着狼一样的凶光,那种光与她少妇的脸蛋极不相称。只见她突然从身边的士兵身上抽出马刀,高高举起,疯狂地嚎叫着砍向了班勇。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白狐从旁边闪出,奋力扑上去,虽然扑倒了发疯的大姑莉,但她手中的马刀已经飞了出去,锋利的刀尖在班勇前胸划了一道,从左上到右下,衣服割破了,顿时鲜血淋淋。米夏大叫一身,抱起班勇拼命往家跑。
不等白狐翻身爬起,董健已经冲了上来,一把抓起恶毒的女人,推到榆勒面前,两眼怒睁,死死地盯着,那眼神明白无误地告诉对方:这个人作恶到头,不能留了,是你杀还是我杀?榆勒把头一低,叹息一声,埋怨她为何如此冲动,打了坐骑一鞭,自顾走了。那妇人估计死期到了,也不畏惧,说她和妹妹本来贵为莎车公主,无奈到了疏勒,一个被杀,一个还要流落他乡,落到今天的地步,都是因为班超,所以她要杀了班超的儿子,出了这口恶气。现在自己失手,那是天不相助,只好含恨与妹妹相聚九泉之下了。董健当即成全了她,抓着脑袋一拧,鼻孔就不再出气了。
送行仪式被恶性事件一搅,大家不欢而散。好在班勇伤口虽长,只是伤皮,不要紧,被医官清洗后敷上灵药,静静地躺着,这才让米夏的心略定,对徐干说班勇要有个好歹,他也不活了。班勇的两个舅舅随后赶来,也陪在身边。徐干安慰一番米夏,又安慰她的两个哥哥,不要受父亲问题的影响,只要守法做事,没人为难你们。正说着,祭参和吉迪一人扛了一块大冰,上面还有泥巴,看样子是从很深的地方挖出来的,说放在房子里降温,热天受伤最怕出汗。米夏很受感动,说班勇的这些叔叔,虽然没一个姓班,但都是班家的亲人,今天要不是白译长,这孩子的命就没了,想起来还后怕,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妖孽,说起来还是沾点亲的,怎么就那么狠毒呢!大人之间的恩怨仇隙,为什么要拿无辜的孩子出气?说着说着又哭了,大家好不容易才劝住。
班超第三天才回来。他这几天都与成大在乌即城,就战后的生产和建设做筹划。回来后见儿子无甚大碍,也就放了心。为表示对白狐的感谢,在家里备了一桌酒菜,请汉军的高级将领都来作陪。白狐说,你要感谢我救班勇,咱这就喝,你要是感谢我出使成功,让康居顺利撤兵,那就发奖金,我可不喝你家里的酒!班超笑笑,说你这老狐狸倒是公私分明,你看我给大月氏、康居、乌孙这些国王送礼很慷慨,其实我的心也在流血呢,那都是国家的钱财,老百姓的血汗,你以为我舍得啊?所以到自己弟兄,也就只能给朝廷制度之内的奖赏,别的却没有,尽管我也知道对不住兄弟你,几次出使都是旷世奇功,换谁都是不能够的,可是你也体谅体谅老兄的难处吧!白狐本来也就随便一说,不想引出班超这么多话来,知道长官心里有自己,也就算了,说谁还指望从你这儿发财呀,大家图个快乐而已!
酒席还没开始,李兖领来一个人了,说是来自葫芦谷的头人。班超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直接入席。这头人说一口莎车话,长得与且运也有些像,问了祖上确系莎车人,见了长史就要拜,被班超拉住了,说你们劫龟兹的粮草,帮了汉军大忙,我还没谢谢你们呢!头人说酬金已经领过了,今次是要请长史给起个国名,响亮的。原来葫芦谷一直不被外界所知,上次与龟兹人、康居人一杠,也算出了名,龟兹也找,莎车也找,拉他们加入。他们不愿入这两国,欲自己继续独立,也称为国。
西域的国家何其多,又来一个!几百人的小部落,以前不为人知,淹没在黄沙大漠里,没人找你的事,你宣布立国,免不得与别人来往起纠葛,一旦遇事,却是经不起大风大浪。所以班超并主张他们立国。头人说他的谷口,陷阱重重,别人是进不去的。班超问一万人马能填满否,两万呢?头人不吭气了。班超进而开导,说眼下的世界,联合是潮流,强强联合更显强大,强弱联合取长补短,弱弱联合以求变强。你们上次帮了疏勒大忙,于疏勒有恩,不如就加入疏勒算了,这样你也算有了靠山,疏勒也增加了战略纵深,俩好合一好,部落内部的事务还是你们自己说了算,该如何,还如何,万一遭遇外寇,这边还能提供保护,不比你自成一国好吗?
头人听了班超一番劝说,也觉得加入疏勒更好,一顿酒饭之后,就跟着祭参晋见疏勒王成大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