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秋实之季,盘橐城里洋溢着喜庆的气氛。朝廷派的一百名教书先生已经到达,一个个皂衣长衫,谈吐儒雅。长史府热情招待他们,用的芦草湖当年收获的粮食和瓜菜。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学究们细嚼慢咽,赞不绝口,说西域的大米香,瓜果甜,就是离家太远了。班超与他们聊天,说各位来传播文化,代表的是大汉朝,一举一动都是儒家风范,任重而道远。不过想教好汉语,必须先学好塞语,了解当地的风俗习惯,否则很难解词释义,达到育人之目的。先生们皆以为是,希望教学相长。班超安排他们在疏勒参观了几天,留下一些,大部分就送到姑墨、于阗等地,帮助开设汉学舘,为西域培养文化人才。护送先生的官吏不但送来朝廷的公文,还捎来班雄给父亲的信,说他太学结业了,进入御史府做事,想在春节娶媳妇,祖母和母亲都同意,请父亲恩准。
捧着这封沉甸甸的家书,班超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女方的父亲是班固的同事,书香门第,那女孩儿虽未谋面,但看家人的意思,是十分的满意。作为父亲,他当然高兴,没有不同意的道理。只是他离家十多年,一晃孩子大了,成人了,要自己成家立业,让他这个父亲百感交集,叹慨万千。一丝与白狐相似的内疚,萦绕在心头,迟迟排解不开。忽然间想起班雄小时候的许多往事,从呱呱坠地,到呀呀学语,六岁练功,七岁发蒙,有时一篇课文背不过,被他体罚不许进食,只好饿着肚子继续背诵,一直到他认可。有时候做母亲的趁他不注意,偷偷送上一口吃的。他即使看见了,也装作看不见。对孩子的教育,总是要严慈相济呢!
记得有一次,班雄鼻青脸肿地诉委屈,说受了小朋友欺负。他这个当爹的不但没有安慰,还狠狠地骂了一顿。他主张男子汉从小就要有底线,要自强自律,不许欺负别人,但也不能任人欺负,谁要打你,你就打他,狠劲儿打,只要不把人打伤就行,一定要让对方明白你不是好惹的,惹了你没有好果子吃;回家跟大人诉委屈告状不是本事,大人也不会掺和小孩子的是非。从那以后,班勇好像一下长大许多,即使和人打架受伤,弄得很狼狈,也是拾掇整齐才回家,生怕父母问起。他有时候也看见水莞儿在被窝偷偷啜泣,问急了才说孩子身上一处红一处青,被谁谁家孩子打了。他这时就安慰妻子,男孩子打打闹闹、磕磕绊绊没关系,打完转身又好了,总要适应社会呢!妻子就嗔怪他,不是你身上掉下的肉,你就没有那么心疼!
唉,可怜的水莞儿,一个真正的贤妻良母!每当他左手牵着儿子,右手拉着女儿出门的时候,她的得意,她的显摆,就像一树花蕾沐春风,千般如意在脸上,仿佛她来到世间,不是为了自己过日子,纯粹是为了给班家生儿育女,为人间传递香火,把母性的无私,诠释的淋漓尽致。这么一个上好的女人,却在人生最解男女风情的年龄,撑着九六城那个院落,独守寂寞的空房,起早贪黑,含辛茹苦地拉扯着一儿一女,给了孩子母性的温暖,又替他承担父亲教育的责任。如今春秋似水,风华如烟,孩子从小苗变成大树,妻子也该被岁月折磨老了,生活的重心转移到下一代,人生的寄托也转到子女身上,境未迁,时已过了……
人其实是个很怪的物种,当你成日和家人相处在一起的时候,你可能会烦躁,会生气,会嫌弃他这样那样的行为,而当你多少年见不到家人的时候,你又会怀想,会惦念,会记挂,心中浮现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就连那些惹你生气发火的往事,也都成了幸福的回忆。班超突然失笑,觉得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本来就是求取功名,甚至马革裹尸,不必如此婆婆妈妈。孩子既已长大,就该有大人的作为,那些能够自己做主的,就自行其是;不能自己做主的,有母亲和祖母把关,还有伯父帮着,总不会乱了大局。他让米夏查点一下,看家里还有多少钱,捎一些回去,给孩子举办婚礼。
米夏的心很重,她觉得夫君的儿子娶亲是终身大事,一定要办得体面,不能让水莞儿挑她的刺。她计划了一笔费用,还想再给新媳妇买一对羊脂玉镯子,给新郎官买一副玉佩。可是夫君一个人挣钱两头花,她又是个为面子啥都舍得的女人,家里哪有多少积蓄!以前是有娘家贴补,不显得紧巴,现在王宫易人,公主的名份虽没废,王府却不再发给份例了,遇到大事,免不得捉襟见肘。但这个要强的女人,不想让丈夫感到紧张,不想他为这些柴米油盐的杂事分心,自己悄悄出门,向两个哥哥求借去了。
米夏的两个哥哥倒也慷慨,让妹妹需要钱尽管开口,没了王宫的显赫背景,兄妹间一定要互相帮衬。老三还亲自跑到于阗为她置办,使得米夏十分感动。回来后,他的车行却意外着火,损失惨重。看着满院灰烬,米夏过意不去,后悔让三哥去了于阗。三哥反安慰她说火烧财门开,坏事变好事。如今车行竞争激烈,一定是仇家跟他过不去。既然如此,他也不做了,干脆改行经营盐巴。盐巴是政府特许经营项目,提供了相当一部分税源,需要特别批文。米夏觉得愧对三哥,就陪着他去找成大。巧的是在王宫碰上厄普图,这位辅国侯交代有司就办了,说这点小事不用麻烦国王。
米夏带着班勇,和三哥在王宫外面转了半天,想起身为公子公主的日子,兄妹俩都无语了,只把心酸的眼泪往肚里流。她到三哥哪里吃了点东西,赶紧往自己家赶,进门后发现班超一个人坐在炕边,问她办何事回来这么晚。她开始吞吞吐吐,后来干脆直言相告。班超一向不管家里的琐事,听见落下饥荒,就觉得班雄婚礼的费用,用得太多了,嫌米夏太大方。米夏说这些事你就不要管了,就是再紧,冬夏两季,给老太太的孝敬钱,给姐姐的用度,都是不能少的,不能让人家见不到你的人,连你的钱都见不到!
遇上这么个啥事都先想别人的女人,还有啥可挑剔的!班超语塞,摇摇头,出门找徐干去了。有一桩大事积压已久,他要安排对汉军进行塞语培训的事。以前的汉使团成员塞语都不错,后来徐干和和恭带来的大军,一直忙于战事,还没来得及培训,需要补课,否则,以后在这里公干生活都不方便。徐干提议先突击培训一段时间,然后将汉军同疏勒军混编,吃住在一起,不出一年,肯定双方语言都能互通。班超说点子很好,但牵扯到朝廷和地方的关系,需要同成大商量一下。正好疏勒的第一所汉语公学要开舘,他们和成大等人都出席祝贺,这事一说就通。
但是对一帮出身地皮流氓的死囚犯来说,让他们当兵打仗容易,要他们的命也不难,要他们学文化学语言,却是千难万难。徐干的嘴皮都快磨破了,还有一小部分人总是猴的屁股——坐不住。那个奸人女子幸得留命的狗剩,三天没学会一句话,还带头起哄,说学刀学枪为打仗,学这劳什子话,有个球的用!班超知道后,让白狐联系到北部一个偏远的部落,没有人会说汉语,拉了几十个不愿学语言的士兵过去,就地一扔,让他们自己生存。去时不带任何武器,只带了五天干粮,向当地居民交代,凡不会讲塞语的一律不许接济,谁接济处罚谁。那些人干粮袋吃空后,纷纷跑出去乞讨,手里比划,嘴里乌拉,居民听不懂就摆手,或者直接关门。
到了第八天,假司马和恭与白狐这才带人赶去,那些人已经饿得前心贴着后心,双腿发软,眼前冒金星了。和恭说我不是来送饭的,而是来教你们自救的,白译长准备了三句讨饭的话,你们学会了,就能讨到吃的,学不会就继续饿着。话音刚落,呼啦啦一片都过来了,谁还再敢不学,就只等着饿死。白狐教了三句话,一个个竟然很快学会。和恭令他们向几户门口挂牌子的居民讨饭去,馕饼就放在这些居民家,会说一句两句的发一个,会三句话的发两个。结果这些人都领到两块馕饼,再也不说学塞语没有用了。
半年以后,所有汉军都能用塞语进行日常会话,长史府进攻莎车的战役方案也编制完成。班超信心满满,与徐干轮流坐在秋千上晃悠,一起回忆幼时打秋千的往事,感叹岁月飞逝,少年变老翁。忽闻榆勒从康居王哪里借了两千骑兵,占据了损中城,俩人感到非常意外。损中是个部落王城,在赤水河的上游,西距疏勒城一百三十多里,只有一千一百人。西汉时,这里曾称捐毒国,王治所在的衍敦谷在山谷里头,王莽时代被疏勒吞并,在山外的损中建城,衍敦谷逐渐废弃。榆勒是在夜里突然冲进了小城的,前来报信的人已经回不去了。
进攻莎车的计划只好延后,迫切需要解决的是损中。班超立即召集军事会议,商讨对策。董健一见白狐,就埋怨他与康居王谈判时留下后患,致有榆勒再次袭扰。白狐根本不服气,说有本事你谈去!俩人唇枪舌战,谁也说服不了谁。班超好不容易劝住,强调白狐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新任的参军长吏祭参,说损中城就在河边,不如在赤水上游筑坝,引河改道,冲了城墙下的沙土,城墙自然坍塌,然后冲进城去,以优势兵力围歼康居兵。和恭兼任新组建的步兵统领,自告奋勇去筑坝,董健、田虑和甘英的三个骑兵部,就等着城坍后冲锋。班超见大家没有异议,就令连夜准备,天亮行动。
可是班超刚刚躺下,就听到一阵敲门声,披衣起床,佣人已经开了门。李兖在外面,却不进来,示意长官到外面说话。班超知道这小子灵光,就跟出去老远。李兖这才说榆勒派人送口信,说他是来投诚的,否则不会只带两千人。班超令将信使带到公事房,仔细盘问,答说榆勒寄在康居王篱下,多有不便,悔不该和龟兹莎车搅在一起,现在就想在损中当个部落王,一切都听疏勒王成大的,请求长史大人看在翁婿情谊上,让他来交降书。班超一时难辨真假,就与信使约定,三日后来降,以便有时间打探虚实。送走信使后,他在炕上翻来覆去,再也无法入睡。米夏也被折腾醒了,问他为何心事重重。他觉得榆勒的事情终究隐瞒不住,就实话实说。
米夏听了,见是敏感事件,不敢随便议论。躺了一会儿,半天睡不着,想起一个分散注意力的催眠法,就爬起来吻丈夫的脖子。她才二十七八岁,精力十分旺盛,生了班勇后一直没怀上,也是她的心病。她去雷音寺的左偏殿求子,主持说菩萨体恤黔首,求子必给,那是不计血统,但公主乃大贵眷属,血统珍贵,却是不能乱给。她看了好多医生,都说她的身体没有问题。那就是雨露滋润的问题了,她就一心想多找点机会,争取再生个女儿,也好儿女双全,在人前有面子。班超也是奇怪,夫妻间的事情,虽没达到徐干所说的标准,也不差多少,竟然没有种子再发芽,所以也是来者不拒....妇人已经趴上身去,演了一出龙凤颠倒的游戏。毕竟五十有四了,一阵惬意之后,班超便呼呼大睡。梦里碰见周公,正领着一群衣袂飘飘的仙子,踏云而来,说汉军远征西域辛苦了,老天爷给每人配一个美女,以为奖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