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居王和小王妃碰了一下,问她认不认识白狐。不等那青春年少的小王妃回答,白狐先说小王妃乃高贵少女,如何认得在下一个粗俗武夫!还是在班长史娶她的姐姐米夏公主时,见过一面,那时小王妃还很小,但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引人注目,所以在下是记得小王妃的。康居王问白狐:小王妃和她的姐姐哪个漂亮?白狐心想,这个问题可不敢随便回答,说小王妃漂亮,康居王会在心里嘲笑班超;说米夏漂亮,那不是打康居王的脸嘛!所以她耍了个滑头,说在下欣赏两位美人,就像看山顶的鲜花,只能远远仰望,看着养眼,其间的个中韵味,只有大王这样身在山顶的贵人才能体味,哪里是我等能看出的?不过,康居王和班长史是连襟,这却是在下最清楚的。
康居王不明白连襟的意思,白狐做了一番解释,还用自己的长袍做比划。康居王笑了,说原来是是袷袢的两片前襟,被后面看不见的地方连在一起,是一块布的两边呀!白狐见康居王上道,就说打断骨头连着筋,一家人不伤一家人,这虽然是中原的俗话,却是做人的道理。可是康居大军一直扎在疏勒,与汉军对峙,要说打嘛,那小王爷和我等都是朋友,老好的朋友,一起打姑墨的战友,相见虽然是不尴不尬的,朋友之间哪能动刀枪呢!可是不打呢,又是敌对的状态,没法来往,逢年过节,我想送点美酒都不方便。大月氏王这次倒是接上了话茬,力劝康居王撤兵,不要因小失大,伤了与汉朝的和气。
大月氏王的面子不薄,或者说美人外交的魅力还是很大的。康居王早估计有这一出的,现在俩人一唱一和,他就不能不慎重处理。他特别感叹汉军的诚恳,称赞白狐锲而不舍的精神。可他也有难处,一边是汉军连襟,外加儿女亲家,请求撤兵;一边是翁婿关系,老丈人要求提供保护,这不是左右为难吗?白狐进一步指出,榆勒叛汉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次他自己下毒大姑莉,弄个假死,蒙蔽汉军,想必小王妃也是知道的,班长史并没有杀他,还让他继续当国王。可是他明里归汉,暗通龟兹,还与莎车勾结,想加害汉军。此时长史大人仍然不想难为他的老丈人,准备让他体面退位。俗话说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长史这里仁至义尽,是榆勒自己突然分裂,自决于汉,长史大人还有点措手不及呢!
康居王沉吟半天,说班超这人是个英雄,也很是仁义,东汉王朝有这么个人物经营西域,那是朝廷的福气。就是当今的章皇帝,也太啬皮了,请他赏个美女,迟迟不给面子,以中国之大,有那么难吗?听话听音,康居王对得不到汉朝美女耿耿于怀,有怨气,这是可以理解的,人都有奢望。但是天下想得到汉朝美女的人多了,哪能都如愿呢!白狐这时就劝康居王稍安勿躁,和亲这种事一定要水到渠成,仓促不得,再说大王雄霸一方,高高在上,血统高贵,身份特殊,不是随便什么美女都能适配的,还要看皇室有没有合适的公主,年龄、身材、相貌、秉性,脾气,各种条件都要对大王的胃口,这才是皇上权衡的关键所在。
白狐这几句恭维话,算是拍到马屁股的最佳位置,无形之中把康居王头顶的帽子加高了,让人的虚荣心忽然得到满足,一下子找到了云里雾里的感觉,找到了被人仰望的自尊,原来好酒不怕存,好奶酪不怕放!康居王也回敬白狐,顺便代转班长史,说他这人三个特点,一是喜欢美女,二是爱喝马奶酿的好酒,三是敬重天下英雄。班超是个英雄,他其实也不想和他作对。正在这时,司仪官宣布婚礼进入下一个程序,观看马上叼羊比赛。
马上叼羊,是西域牧区一项传统的竞技运动。只见一个老者将一只去头的整羊,放在不远的草地上,让后吹一声牛骨号,两队少年纵马去抢,一队马头上系红布子,一队马头系蓝布子。那些少年马术都很好,能一手抓鞍一手抢羊。羊很快被蓝队一个少年抢到,迅速传给他的队友,大家相互掩护,拼命向预定的“得胜点”奔跑。红队的人便使出浑身解数围追堵截,总想从蓝队怀里夺走果实。双方骑手们尽使招数,大秀骑术,时而飞速驰骋,时而撕扯纠缠,把动物争食的本能表演的淋漓尽致。看台上的人也自觉分成了两个阵营,有的为红队呐喊,有的为蓝队助威,还有的在押宝赌博,看谁能笑到最后。可是白狐还没听到康居王撤军的确切承诺,哪有心思欣赏这撕扯抢夺的画面,直到一个满脸是血的少年,抱着被撕去一条腿的残羊,欣喜地来到康居王面前,他才意识到比赛结束了。
抢来的羊是要马上解剖烤炙的,但得胜一方的选手,每人可以得到一匹马的奖励,而且马鞭子由国王亲授。获奖的几个少年,都可以请他们的家人一起分享荣誉。就在这时,一位身子略微前倾的中年妇人,进入了白狐的眼帘,她的脸色黑里透红,与头上的纱巾几乎分辨不清,以至于看不清鼻梁是高出来的,还是塌下去的,唯有一双小鹿眼,在笑成一条缝隙之前,还看得见黑白闪动。她显然很高兴,上去吻了儿子的额头,欣喜地站在儿子右边,等着丈夫——一个黝黑粗壮的男人,站在儿子的左边,他们还有两个女儿,也都不超过十岁的样子,怯怯地摸摸哥哥怀抱的残羊,然后眯着眼站在两边,看样子是很幸福的一家。那被岁月的风雨冲刷得毫无性感可言的女主人,不正是他十多年前的想好么?大凡有过耳鬓厮磨、床笫之欢的男女,不管过了多少年,总能在第一眼认出对方。由此推断,那个壮实的半大小伙,不就是他十年来魂牵梦绕的儿子吗?
白狐非常激动,很想离席上去,仔细看看儿子,但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他突然想了一个办法,很认真地请求康居王,让他和大月氏王各代授一条马鞭,行吗?康居王以为白狐心血来潮,图个好玩,愉快地答应了。这样,白狐就有机会和自己的儿子近距离见一面,聊解这些年的思念之苦。他仔细打量儿子,见他放下残羊后,身板挺直,胳膊腿都很长,胸肌隆起,体格健壮,个头都快赶上他了;特别一双狐眼,是他的绝对遗传,在草原找不到第二个。问他名字,身边的两个妹妹抢着代答:巴图!一副引以为傲的样子,紧紧贴着哥哥。白狐看他们兄妹,这么亲密无间,又感动,又伤心。想到儿子都这么大了,做父亲的一丁点儿义务都未尽,白狐不由得愧疚交加,心中腾起一阵酸楚,两个眼眶酸得厉害。
父子之间的感情,不管以什么方式体现,那都是真的,不会有半分假意。白狐其实很高兴,毕竟是他的种子,在尉头的毡房盘丝结茧,在康居草原长成了大树,而且在叼羊比赛中获胜,马上就成一个响当当的男子汉了。对他来说,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个更重要的吗?他慈爱地摸了摸儿子的脑袋,郑重地将马鞭递给他,眼睛的余光已经看见他当年的相好,一副夸张的表情,用手捂着嘴巴,他未敢对视,转身与她的男人拉了拉手,道了声祝贺。
康居王并未发现白狐有什么不对劲,晚上的篝火舞会,还特意在他的坐塌上,安排两个女人陪酒作乐。可是白狐心神不定,一会儿想康居王到底何时撤兵,自己何时能功德圆满地离开,一会儿想儿子在干什么,他的毡房搭在何处,就把行乐的雅趣搁置脑后,急得那俩女人一会儿袒胸,一会儿露腿,还把手伸进白狐的裆里,胡摸乱揣。白狐本没心情,又不好打发人走开,驳了主人的面子,就任她们折腾.....
白狐突遇袭击,心里乱哄哄的,还没顾上害怕,下意识蜷起身子。那黑影在马背上按着他的后背,一阵凉风从耳边刮过,不多时,他被掼在草地上,旁边是一顶毡房,里面有微弱的羊油灯光透出。他揉揉眼睛,迷蒙中认出是自己的儿子,白天叼羊比赛的优胜者,由他授了马鞭的。一下子倒放下心,没有了刚才的恐惧。他被儿子推进毡房,看见那曾经与自己见了就想滚在一起的女人,正跪在地上,吃吃地抽泣,昏暗的灯光下,一头褐黑的头发,几乎包裹了整个脸颊,再也找不到当年的风韵。
女人说为躲避他逃到乌孙,又辗转康居,生怕被他撞见,还是撞见了,这都是命。如今儿子也大了,白狐要想带走的话,她同意,她的丈夫也同意。这时,白狐才注意到她的丈夫并不在毡房,两个女儿也不在,儿子也出去了。白狐的心里闪过一丝苦涩,想着自己辛苦大半生,至今孓然一身,要是有这么个大儿子陪着,病痛时送碗水,闭眼时送个终,也不枉来过人世一趟;可当女人将儿子拱手让给他时,他突然没有了曾经的渴望,没有了获取的冲动。理性告诉他,就这么带走儿子,对儿子、对儿子的母亲都是极大的伤害,对他们眼下的五口之家,也是生生分拆的痛苦。而且,儿子能认他吗?当儿子在盘橐城的院子里碰到班勇,问到他这么大的时候自己在干什么,如何来回答他?想到这里,白狐释然了,他挪近女人,想从女人的表情里追忆一些美好的往事,谁知女人始终不抬头,他也步入中年,难有早年的激情了。
两人静静地待了一会儿,儿子进来了,拖起白狐就往外走,一出毡房就将他推倒,等他爬起来再推倒,一连好几次,嘴里嗷嗷地叫着,要和他摔跤,他不应,儿子就骑在他身上,使劲地捶打,打得很疼。他不还手,反而笑了,躺在地上大笑,在凄凄的黑夜里,在儿子雨点般拳头的间隙,仿佛儿子是给他挠痒痒,乐到他心底。他笑儿子就像一头初生的牛犊,精力充沛,单纯任性;笑自己这次重要的出使,来回走动,经历奇特。更重要的是通过夜里的相见,他的人生态度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已经知道儿子的下落了,就让他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里,好好地成长生活吧!
随着毡房门扉一束亮光射出,儿子的母亲来了,养父赶来了,那两个小女孩也来了,一起拉起儿子,埋怨他,训斥他,说他不该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父亲。白狐仍然笑着,说没事,这小子手劲儿挺大的!起来后向夫妇俩深深鞠了一躬,感谢他们含辛茹苦,替他抚养了一个好儿子。几个大人正客气叙话,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渐渐接近毡房,很快,一群火把照得毡房周围如同白昼。
来了很多人,喊叫着捉拿刺客,要乱刀砍成肉泥,并把一家人团团围住。巴图拨开家人,往前一挺,说人是他劫的,要杀要剐随便,不要伤害他的家人。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近巴图,啪啪扇了两大巴掌,命人带走。白狐急了,赶忙出面阻拦。那军官赶忙向他行了军礼,说是奉了国王之命,前来保护他,问他有没有受到伤害。他说感谢康居王牵挂,他很好,非但没有受到任何伤害,还和小伙子摔跤来。军官很疑惑,明明发现有人劫持了他,找来找去才找到这里,怎么会来摔跤呢?白狐进一步解释,这家的小伙子就是白天叼羊比赛的赢家,抱羊的,小英雄,是我代表大王给他授的马鞭,他就是用国王奖励的那匹马,驮我过来,是我自己想和他摔跤,看他力气长全没有,没承想,这臭小子一下子就把我摔倒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