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估摸老天爷同样有抑郁焦躁的情绪。雨水接连不断从云端倾下，化为玉珠点点敲击在房梁屋瓦青石板上，夜色中充斥着如墨的雨水，泠泠作响尤为悦耳。
无名小城，无名小巷，但凡日落入夜后，皆是闭了门面，也只有鲜少的几家客栈酒楼开至深夜。两侧的屋门紧闭，在雨中更显寥落。没了浮华的琴瑟和鸣，没了烟火的醉生梦死，不剩流光掠影。小城在雨幕中安详入睡，就算是在城墙上俯眺，只可见零星几点灯火明灭。
谁家学子苦读待明朝功成翱九天？
谁家发妻挑灯细缝补且听身侧鼾？
小城静谧，远边关。若此时的雨放在边关下，不知多少老卒该铁马冰河入梦来。
长街的一头，一人打着油纸伞，垂下的伞挡去了雨幕，遮挡住了伞下的脸。上下衣物显得朴素无华，唯有一双漆色长靴挡去了雨水侵袭。身侧跟着头八岁孩童高的驴，大小包裹系挂在驴背上，如此雨中，仅是盖了张宽大的油纸遮挡雨水。
伞略微抬起，可见年轻人清秀的面庞。如此夜色，年轻人的双目犹如星辰般，深邃而有明晰。他时不时驻下脚步，盯着路旁屋檐翘角挂下的水线。若有若无的风掠过，带不起雨水转折飘散，仅能偏移半寸落地，甚不足以扬起衣衫角。
忽地，风声疾了，像是冤魂厉鬼的惨叫。依稀，这夜色雨声中，真的从四方传来惨叫声。
年轻人的脚再度抬起，一步一步稳然向前迈去。
孙成感觉很衰，虽说他一向很衰。但是他觉得，这些衰气绝对不是生来就附在身上的，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的身边有个真真正正的衰人。
“咳……”孙成浑身无力，腹部被刺伤的口子不止地流着血，仅是包裹了三两层的衣布根本无法止住血涌出。“黄宝……”
孙成向来不是那种江湖侠客，他做不成江湖侠客。可能是因为生来的脾性，他绝对不喜做那些默默无闻之事，如同雏鹰心系九天，可惜他孙成生来不是雏鹰，最多算是只野鸡。孙成天生有一股傲气，却掩盖在流露的痞气之下。虽说他在任何帮派之中只能算是外围的不能再外围的弟子，就算是仅占了一个山头的小小破寨，他都无法混进去当个亲传弟子。
根骨很差，小时候遇上了个疯疯癫癫的年轻道士如此告诉他。
天赋不佳，这些年进入的几十个门派都是如此评价他。
无论受到多少冷眼，无论惹来多少讥讽，孙成从来没有放弃过习武。“男子不习武，只能下地当老农。”这是孙成第一任师傅告诉他的，回想来他头回遇上的师傅对他还是极好，更像是他的爷爷。孙成没有爹，是个吃百家饭的孤孩。地为枕，天为被，孙成八岁之前过的一直是这样的日子。后来遇上了师傅，遇到了生而为人后第二位真的疼自己的长辈。第一位是为他取名的秀才，被富贵人家的马车碾死了。可惜不久之后师傅也死了，那年孙成才十二。
他孙成向来不是个舍生取义的家伙，他自认是做不到“我断后，你快走”的境界。“那些都是大侠豪客该做的事情，我一介小痞子，最重要的活下去，留好自己的性命。”他总想着能有一天仗剑走江湖，不受白眼，不受讥讽，就算一辈子带着黄宝这个衰人，他毫不在乎。
“黄宝……”孙成极为虚弱，趴在黄宝的背上，头抵在黄宝宽阔的肩头，清楚可以看见这个向来憨傻的家伙如今紧咬着牙关，汗水和雨水混杂，双目赤红，鼻息沉重。
“放下我吧。”孙成忍着痛楚说出短短四字，浑身轻微地痉挛起来。
黄宝张口粗喘着气，稍微减缓了脚步休息片刻，方才来处丝毫不压盖的急掠声迅捷逼近。黄宝一声不吭，背负着孙成继续漫无目的逃离，逃离身后如同缠身厉鬼的索命锁链。雨水依旧哗哗，铺天盖地，打在房梁屋瓦青石板上。孙成扯起无奈的笑，他向来不是那种人，但是他必须得当一回，至少能为黄宝挡去一时片刻，至少能偿还那份恩情。
……
“孩子，你叫什么？”
“孙……孙成。”
“不如你就跟着我，当我的徒儿。”
“嗯。”
“这是我的孙儿，黄宝。”
那年八岁，孙成有了师傅，有了家，有了一个不愿意承认但是如同爷爷般疼爱他的长辈。
“以后啊，就算做不成顶天立地的侠客，也不需要遗憾，照顾好身边的人比闯荡江湖来的难得多。”
“孙成你比黄宝懂事多了，假若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一定要照顾好他。”
“跑，快跑，别回头！”老人左手提着一杆长枪，又手软软垂下。
“别让那俩小家伙跑了，斩草要除根！”
“想要动他们，先过老夫这关！”老人抡起长枪，犹如阵前将。
火光铺天盖地，熊熊的烈火侵蚀着一切，烟尘滚滚，烧断的梁木时不时砸落，带着大片大片的瓦，碎裂。
孙成拉着痛哭的黄宝拼命地跑，拼了命地跑。
……
“当年一场火都没留下我们俩，现如今的暴雨却能冲刷血的痕迹。”孙成轻声叹道，他清楚感受到黄宝愣了愣。孙成仰着头，雨水打在脸上，生疼。
黄宝似乎看透了孙成心中所想。
“对啊，你向来有看透人心的能耐，这能耐可是那些高手那些大侠都不可能有的。”孙成笑到，嘴角扯起的笑显得真挚而又哀伤。
“所以无论我怎么骂你拍你，你都只会憨傻笑，心中偷着乐，怕是连我掩饰的情绪都能轻易看透，知道我绝对不会嫌你是吧？”孙成凝视着黄宝的侧脸，涨红的脸显露出后者强弩之末的状态。
“这辈子啊，过得真快，没能摸上女侠的屁股，看看是不是因为骑马又硬又糙。没能演上一回大侠，让那些怀春女子尖叫兴奋。没能……他娘的，你背着我跑了这么远的路却没能遇上一个大侠。”孙成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是沉沉欲睡。
“跑，快跑，别回头。”他轻声呢喃，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黄宝，向后仰面倒下。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只念道：这青石板真硬啊……
一如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