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岭抢险中,我们认识了当年“车七矿难”幸存者高润泽老人。也许,“车七矿难”之痛,被执政党一连串接踵而至的胜利冲淡了,革命者的欢呼声冲刷着一切牺牲与悲苦。那无非是地层深处发生过一场事故罢了,什么人才会对“车七矿难”四个字喋喋不休呢?忘却哀伤,是火热斗争生活所迫切需要的。一场生产事故,不会让新时代的主人们缩手缩脚。革命家大都是浪漫主义者与未来主义者。人们渴望创造一个前所未有的红彤彤的新世界。在前进道路上,牺牲不可避免,献身无上光荣。正所谓: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但是,在“车七矿难”以后不久,中国矿工们,又一下子记牢了另外几个字——大同老白沟,或者叫“老白沟矿难”。他们永远铭记着这几个字,却在平日话语中极少提及。老白沟之痛,在整个现当代中国矿业史上有着极端性和标致性的沉重。0多年前,我写第一篇报告文学《新形象之诞生》,是关于矿工命运的。有大同矿务局几位老人,调来晋城矿务局做领导。一位叫马朝亮,一位叫肖向东,他们向我谨慎地提到过“老白沟矿难”,只见们他皱紧了眉头,眼中浸满泪水。改变煤矿工人处境,维护他们的生命和尊严,成为中国现代化道路上一个持久话题。
如今,我默默地坐在王家岭抢险指挥部,在长条大桌旁边找到一个角落安顿自己,我仍然可以听到,好几位资深专家,有意无意地提到了“老白沟”几个字,他们不忍心多说什么,而听到的人却很会意。老白沟与王家岭,竟有许多相似处,足以让人产生种种联想。
总指挥陈川平,这位领导过太钢的著名企业家,裹着军大衣坐稳后,眼睛盯着墙上的标语,那是中煤一建6处项目部留下的大号红字“勇争第一”。半晌,陈川平沉思道:王家岭出事,坏就坏在这个勇争第一上。语音不高,却撼动人心。
旁边一位老煤炭便轻声自语:又是老白沟啊。
座中诸位指挥者,大多来自山西煤业各大集团。他们全都经历过许多不同类型的矿难险情。其中最严重的一场灾难,也是迄今为止世界采矿史上最大最惨的矿难,就是大同矿务局老白沟煤矿那场煤尘爆炸事故。正如泰坦尼克号之沉没,是世界航海史上最大海难那样。只不过,那场海难广为人知,老白沟矿难却长期秘而不宣——1960年5月9日大爆炸,造成了68人死亡,人重伤,矿井基本被毁的巨大惨案。
“车七矿难”之后的10多年间,我们并没有记取教训。盲目生产,激烈跃进,违反规律,蔑视科学,温度反而越烧越高。直至1958年和1959年,大跃进运动频频发射工农业高产“卫星”,满天飞舞着滚烫而又虚假的数字。1960年春,这无数的“卫星”就变做大祸星大灾星降临到中国人头上了。而元月份中央政治局会议上,仍然说今年要有一个比上年更好的大跃进,因而安排生产计划层层加码,逐级下压。
说到大同老白沟煤矿,其设计能力不过年产90万吨,到1959年已经跃进到15万多吨,超出设计能力60%了。但是,“日产6000吨,突破千吨关”的口号仍在饥饿人群中鼓噪不止。为了实现一个又一个超高指标,全矿人员由1955年的1978人,猛增到6994人,乱招乱用现象极端严重。劳力来矿不限制,下井之前不培训,甚至当家里缺人时,竟有工人带着孩子下井搞突击;跃进中,井上井下各项规章制度统统“大破”无存,新工人常在井下吸烟,大部分防爆开关敞胸露怀;巷道积尘埋过脚面,煤尘飞扬弥漫,井下照明的白炽灯变成了一团模糊的小绒球,矿工们相隔几米认不清人。而井下防尘最重要的洒水喷雾设备早已失效失修,局里下拨的洒水管材也用在了别处;明火放炮,带电作业,最可怕的是,领导者竟敢在井下组织电焊大比武;同时,火工品管理极度混乱,事故追查中竟有0吨火药和11万发雷管没有着落……
出身于大同矿务局的作家何于清,在记述这一惨案时,心情无比沉重,他不忍回首那个“堆满棺木、尸陈矿山的场面”。事故发生前,矿上强行放射“高产卫星”。谁说一日只能三班倒?个别领导竟提出“日产不破两千吨大关,绝不能换班”的主张,结果,工人们在井下挨饿延时多干一个班,拼死产煤008吨,被算作一日三班的产量,去庆祝发射“卫星”的成功。跃进中,人人害怕被批做“右倾落后”的典型。矿上连续推出0多种惩罚工人的办法——“轻则写检讨,挨批判,重则戴牌子游街示众;要么送集训班,或者扣掉工资、饭证。当时工人有四怕:一怕监督劳动,二怕开会辩论,三怕不发工资,四怕扣掉饭证”。整日里“反缺点错误,斗私心杂念”,谁都害怕被“拔了白旗”。到了1960年5月9日这一天,又是一个“夺煤大战高产日”,全矿上下总动员,机关科室大关门,全体职工齐上阵,井下集结总人数超过千人。
全世界采矿史上最悲惨的大灾难,就是这样酿成的。
中午,准确地说是1时45分,老白沟煤矿发生井下煤尘大爆炸——矿山为之撼动,强烈的火焰从多个井口喷发出来,冲击波威力一瞬间将井口建筑物全部摧垮;井上井下电源中断。除了刚刚升井的少部分工人外,井下困陷干部群众达到905人!
入夜,井口喷火高达0多米,几十里以外都能看到。
成千上万的妇女家属奔赴井口,昼夜不停地凄厉哀号惊天动地。
这哀号声传到了北京,传到了中南海。毛泽东主席几度凝眉听取汇报,周恩来总理下令“毁矿保人”,革命资格最老的国家副主席董必武亲赴大同。煤炭部部长张霖之拍案大骂大同局领导:“你们要向人民请罪!你们没有党性,没有良心!”
国家煤炭部、劳动部、公安部、卫生部、全国总工会、山西党政和晋北地区首脑们,一批一批,急赴大同组织抢险。
相邻省市19大矿务局出动专业救护队远程驰援。
解放军陆军、空军、防化兵、高炮探照灯等多兵种部队,由罗瑞卿大将指挥,紧急集结老白沟作战。
大同市各行各业全部参加行动。
在国家最困难的年代里,指挥部紧急调动汽车14辆,派发火车专列10列次,动用飞机6架次,耗费药品1吨,多种针剂药剂68万支,白酒71斤,衣被1.6万件,粮食.万斤……
最痛心的是,抢险中,指挥部决策发生重大失误,错误地开动6号风井抽风,致使井下明火迅速蔓延,次生灾害导致大批工友逃生无路,惨死于新的烟火。
只有一小部分工人找到一处洞口,侥幸出逃。好多天过去了,大部分死难者遗体升井,但仍有104名矿工葬身地层深处。直到1971年即事故发生11年后,老白沟矿井在逐步修复中,人们才最终见到井下一副副白骨骨架。及至17年以后即1977年,人们才在井下图表室内,发现了矿长、副矿长、秘书和图表员的悲凉遗骨。矿长家属捧着遗骨手腕上那块锈迹斑斑的手表,欲哭无泪……
复核一下:这场世界采矿史上最大的矿难,造成68人死亡——其中5人是升井后死去的,人受伤——其中多人终身残疾;一座年产百万吨的矿井严重被毁。
惨烈灾难,连绵阴雨,大同矿务局为死难者修建了一座公墓,至今哀草萋萋,一部分死者姓名不确,墓内尸骨不全,或者只有残破的衣物和空洞魂灵。当时,矿山没有火葬条件,木料加工厂昼夜不停地加班赶制白茬儿棺材,厂门口前来运载棺木的汽车排成了长龙……
令人难以接受的是,这场大悲剧大矿难发生后,有关当局不是痛切分析原因,坚决记取教训,而是以阶级斗争为纲,认定事故乃敌人破坏所以,号令全矿大举揭发批判,掀起一场更加惊心动魄的“抓敌人运动”,盲目确定批斗对象多达709人,怀疑审查,上纲上线,处分撤职多达98人,一部分井上人员被毫无根据地定罪入狱。例如:为什么你说不清那天没有下井的事由?为什么你说不清事故后跑回家乡的原因?为什么你说不清自己的某段历史?为什么你说不清事故发生在夺高产之日的道理?为什么你说不清种种谣言的源头?为什么你在事故后胆敢骂街?为什么你在审查中长时间沉默?……
一年后,有关当局形成一份关于事故成因的正式报告,第一条即写道,“没有政治挂帅,是当前工作的主要危险,也是事故发生的根本原因”,“敌人要破坏是必然的……但是很少有人甚至没有人从敌人破坏上考虑问题;更没有从政治上去追查原因……这就麻痹了自己,掩盖了敌人的破坏活动,实际上这是取消阶级斗争的反映”。呜呼,如此思想方法,怎能杜绝悲剧再度发生?6年后,一场全民族“史无前例”的大革命、一场更大的全局性悲剧不可遏制地爆发了……
陈述悲剧痛苦万端。往事沉沉,不哭也罢。我们要感谢作家何于清先生,是他在事故发生0多年后,将这段“绝密”惨案写成作品,以《问苍茫大地》为题,公诸于世的。作家们只能重复着一句话:“让这样的悲剧永远不再重演。”
我想到,这场发生于1960年的“大同矿难”与1949年的“车七矿难”,其成因虽然多有差异,然而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在激进的政治革命背景下,急功近利,漠视生命,以严重的官僚主义代替崇高的科学精神。
违犯客观规律瞎指挥,必将受到客观规律的惩罚。盲目跃进,争抢速度,恶果便会突来,生命便会成为牺牲品。而今天的现实,依然沉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