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记录农民工的身世,联想到农村仍是那么艰难,大伙儿挖煤都是为了挣一点现钱。昔日黄河船工有句唱词,叫“穷苦人讨生活拿命换”,何以至今仍然如此?又想到我们的工业化和现代化,确是以愁苦农民的血汗垒做基石,一步一步发展起来的。
倾听男子汉诉说,尽管悲歌沉重,令人心寒,但是,你的神经尚能坚守,你的理智尚可容忍,你的心绪尚且镇定。当我们采访了前来矿山寻夫的乡村女性之后,人性软肋屡遭触动,心理情感的阵线便被一举摧垮了。
我们在家属聚集的宾馆里见到了陈秀芝。她是平顶山人,原在淮北服装城打工。8日接到电话说出事了,她就要动身去王家岭。陈秀芝对作家玄武说:
当时,我谁也不要,我就要我老汉,你再拉我,我就挖你。我和我姐姐、我老汉的姐夫打车过来,怎么走的,从哪过来,我现在都记不住。在车上我一想到老汉没希望了,我就哭,哭着哭着就过来了。
中煤1处的善后人员把我们安排在宾馆,偏偏不让我们去矿上。哪有这个道理,抢险还保密呀?我偏要去矿上看看,不让我去,我就死!他们就哄我说好好,明天去,明天去,明天又哄我。
每天每天看电视,下面有了敲管子的声音,我敢肯定是我小孩他爸敲的!他还活着。第一批九个人救上来后,里面没有我老汉,我哭着哭着又过去了。我大儿子也在,他劝我,别哭!我爸福大命大没事的。我当时就想,万一我老汉有啥不测,我要全心全意照顾我孩子。
后来救出的人有我老汉,我抱住人高兴地乱蹦。我要请客,1处的善后小组死活不让。
医院也不让矿工见家属,说是怕他们太激动,我就叫了几个姐妹,去住院部楼下瞅。我老汉在楼上晒太阳,远远地看见他,我就瘫了。
第一次允许看我老汉,一上二楼我就迈不开步子。见我老汉我又哭,我老汉对着我笑,我也笑了。
那些天我一直没咋吃饭。这两天我才上膘。
最难受的时候有人劝我,说你专门去想想他的坏处,过几年也就把他忘了。我就想,想来想去想不到我老汉的坏处,越想他越是好人。我老汉懂得关心人,过年回去都是他做饭。他是个孝子,削苹果先给他爹,然后是我,最后他才吃。削根甘蔗,把最中间那截给我吃。我咋能说他坏呢?
玄武采访陈秀芝时,有一位名叫王文的女性也在房间。王文绷着脸,不吭声,就那么干干地坐着,玄武便问她:你也说说吧。
王文一撇嘴:我说啥哩。人家老汉好,我丈夫对我可没有人家那么好。我在太原打工10多年了,丈夫下矿。9日我正在太原医院里,排队给孩子挂号看病,一个女老乡打电话说你回来一下吧。我说,排队排了一个多小时,两点就开始看病了,我不用回。你就说啥事儿吧。她光说你快点回来,不说啥事。又换了一位男老乡接电话,说矿上有点事。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说我马上回。
电视上开始报道王家岭,可是我只知道我丈夫在河津,哪知道个王家岭。
见到我男老乡,我说,你就直接给我讲吧,我丈夫是生是死,死的活的,在哪个医院,我不怕!
反反复复打我丈夫手机,手机开着,一直没人接。我心里想,这就麻烦了。我和我侄女、我表哥人一起来河津,我丈夫兄弟个后来也来了。晚上1点到河津,早晨直接打车上矿。快到的时候,我说你们先走,我一个人步行走在后面。有警察封路拦我,说你干啥去?我说我回家呀。他们就放过我了。
我在矿上住下,就住在工人们空下的床铺上。别的家属哭闹,我对着人不哭,躲在屋里偷偷哭了几次。
家属们围打央视记者,闹指挥部,我也在场。我觉得用不着这样,就劝。有个女人骂我:下面没有你的人你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一下子恼了,我说:你这人咋不知好歹?下面是你什么人?她说下面是她妹夫。我说,你知道下面是我什么人?是我丈夫,丈夫亲还是妹夫亲?那女人一下子不哭了,拉住我说,对不起。我一把推开她:你去哭吧,哭死也没人管你!就是男人死了,我们女人也要活!
当时央视报道不准确,我们都气得不行。明明当时还没有抽水,你报事实就行了,哪里有5台水泵抽水?我最恨造假,救人也造假!当时还有个外国记者在场。
我心里着急,就自己专门找到水口去看,水不大。我抓起水闻闻,不臭,没味。尝尝,能喝。我心里又有些指望了。
我两个哥也来了,没吃的。我们就去矿上排队拿吃的。有个工作人员说:怎么家属也在这吃?我说,不在这吃在哪吃,不让吃我揍你!
后来电视里说管子上缠过铁丝。开始我心里琢磨,是不是又造假呢?我要动脑筋分析嘛,分析以后,我认为是真的。后来知道都是真的。当时,怀疑造假的人多,我还警告过现场指挥人员,我说,迹象和真相都瞒不了我,你们看着办吧!
善后小组把我送到翼城住。那天晚上,我心里乱,就想着出去弄点酒喝。我已经出去了,忽然担心善后小组找我,就又返回来,人家也不容易啊。路上撞见善后小组,他们个人一个小组,各管一家。这时见人丢了,正急得到处找人。我说,我又没远走,想喝酒不喝啦,我就在这附近坐坐。
我孩子在太原,给我来电话哭着说,就是我爸死了,也要看我爸最后一面。那时我想,不行我明天就回太原,把孩子接来。要不火化了孩子啥也见不着了。
我丈夫出来以后,医院管得严,姐妹们叫我一起去医院偷偷看看,我就去了。他正在医院四楼上晒太阳。我在楼下冲着他喊:你吃了点啥?他说:吃了点香蕉。后来允许和他见面。我见了他不知说啥好,就问他:你好几天不给我打电话,把我忘了?他就像个陌生人,没有什么反应。变得很麻木。我说你可不敢在下面呆傻了。
我丈夫比我小两岁,5了。他对我挺好的。他唯一的缺点,就是小气,挣下钱存到银行,不给我。我这个人大手大脚,拿100块钱上街,看的都是00块钱的东西。
这个王文真有性格,别人抓打闹事,她还会规劝,遇事还会分析、警告,半夜还想“出去弄点酒喝”,还敢接孩子来见死去的爸爸。她们都有足够的坚忍,有饱满的人性,有聪颖的头脑。她说的那句话,“迹象和真相都瞒不了我,你们看着办吧”,让作家们警醒。我们手中有笔,可要端端正正写字。
玄武采访陈秀红和王文时,一个女人出现在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她往门里挪了一点;她就那么一点一点往里挪,没有声音。她有些胆怯,脸上有一种受惊吓的表情;多半时候她的头发半披下来,像一个幽灵。当人们注意她的时候,她已挪到了房间里,上身稍微向前弯着。眼睛深处,有着莫可名状的惧意。
没有声音,她慢慢挪到床边,坐下。用手拿住床上一个枕头,拧枕头上的带子,泪一滴一滴往下掉,洇开在枕头上。
屋子里突然没人说话了,变得异常安静。
她叫董志芬,山西壶关县人,丈夫董友红已被救了上来。但是,同村的4位乡亲不幸遇难。其中一人,还是董志芬的亲弟弟。董志芬嘟囔着说:过完年才叫我弟弟来,说你来挣个钱儿吧。结果没挣到钱,把命送了。
董志芬呜咽起来,她抬起胳膊用手捂嘴,头发披散在一边,几丝头发被泪沾在脸上。她满脸的泪水往下流,淌过鼻子、嘴巴,顺着下巴滴落下来。
一连多日,她压根儿不吃饭,每天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新闻,期盼着丈夫生还的消息。她的叔叔不让她看电视,她不听,叔叔便急:不吃饭就把你送回去!
当叔叔告知她,丈夫已经获救,她还不敢相信,以为是叔叔怕她不吃饭,故意安慰她。对于丈夫的获救,董志芬并没有笑,因为相继得知,她的4位乡亲全部遇难,其中有她的亲弟弟。
对于董志芬来说,一个村子里死了这么多人,她和她的丈夫却活着,他们该怎么办?夫妻俩回去以后,如何面对全村的人?不如自己死去,反倒轻松些。那几位死难者,又是董志芬丈夫领出来的。夫妻俩如何承受内心巨大愧疚感的压迫和折磨?
董秀芬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她语无伦次,把在壶关、在翼城、在河津和在王家岭的事,全部混在一起了,甚至把事故当天和后来发生的事也混在一起,再也说不清楚。
突然,她将身体向前倾,眼睛极亮,问作家们:能不能帮帮我们,不要火化咱村的人,让我们把老乡的尸体运回去?
我们无以回答。谁也没想到她会提出土葬之类的问题。
见我们摇头,她的眼睛迅速黯淡下去,随即又开始亮,亮的是泪,是泪在浸洇而出。她的嘴动了几下,传出呜咽声,夹杂着含混不清的上党方言:我们也不能活了。
——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
这一次,玄武忍不住默默地哭泣。
现在又要提到王吉明了,准确地说,是王吉明与妻子以及两个妻妹的故事。
这个王吉明,十几年前在太原古交娶了湖南打工妹肖石红为妻,二人南腔北调,合在一起还挺美。他和这位辣妹子常回湖南探亲。肖石红姐妹四人,生活都很贫困,老二叫肖太红,老三叫肖巧巧,最小的叫肖伍星。去年,在王吉明带领下,肖太红的丈夫和肖伍星的丈夫来到王家岭挖煤。不知什么原因,老三的丈夫没有跟来。王吉明三个连襟拧成一股劲儿,要多挣一些钱。如此一来,老大肖石红照旧在太原看家,二妹和四妹便把孩子放在湖南乡下,脱身去了东莞,在同一家毛织厂打工。想不到,“·8”这一天,三个连襟同时被困在五家岭井下。大姐肖石红等不及两位妹妹,急忙先赶到王家岭去了。
二妹和四妹在东莞,每月挣得一样多,都是1500块钱,两姐妹和东莞老板同时从电视上知道了王家岭险情。老板当即批准两姐妹请假,即赴山西。两姐妹先乘大巴到广州机场,没赶上当日航班。她们抓紧抢购次日飞往太原的机票,最早一班是早晨八点半,却只剩了一张票。售票员和机场领导也知道王家岭出了大事儿,就劝她们别哭,并特地为她们找来第二张票。两张飞机票花了500多元。到了太原一落地,接着又花100块钱,打出租车赶赴王家岭。月0日,姐妹俩终于和大姐肖石红相聚。一见面,三姐妹长久地抱在一起,自是一场号哭。天下哪有这么悲惨的事啊!
三姐妹齐刷刷跪在井口,同声央求老天爷保佑,央求救援队员快快抽水,一时间感天动地。女人们的衣服黑乎乎的,简直变了个人样,就像落难逃荒的一般。
她们强烈要求住到一起,说姐妹仨死也要死到一块儿。个人同样的悲苦合在一起,那悲苦便翻着番,更加悲苦。善后小组只能表示同意。
姐妹仨整天守在电视机前,从早上守到晚上,从晚上又守到天明,瞌睡了只打个盹。4月日,从电视中看到井下有人敲管子,个人高兴得跳了起来,可是第二天又没人敲了,三颗心又悬了起来,而且比最初悬得更紧。她们哪里知道,阻止敲管子的人就是姐夫王吉明呢?三颗心一直悬到4月5日,115名矿工从井下被救上来,位丈夫俱在,姐妹们又是一顿大哭。这回哭得痛快啊!肖石红说:我们姐妹仨,睡了这辈子都没有睡过的好觉,个人都睡得非常香,一觉睡到东方大亮。
姐妹仨去了医院。老二肖太红见到丈夫只问了一句话,你身体怎样?小妹肖伍星也一样,只问了丈夫一句,你身体感觉好不好?两个人说,我们很激动,却不好意思有所表示,只有大姐肖石红,当着那么多人面,敢于拥抱王吉明,她胆子大,还能说会道哩。
这故事就像一部悲苦的电视连续剧。
中国妇女们在矿山的一声声哭泣,再一次警醒我们,每一个矿工的生命安全,都牵连着一个大家庭,也牵连着更多柔弱的心。真应该让那些负责煤矿安全的指挥者,到这些家属们中间去,谈一谈,走一走,想一想自己的责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