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现在国破家亡,两人也许已经是在这世上仅存的血亲,但从未有过的亲情,真的会因为世事的变迁而凭空产生吗?
云素裳对此并不抱太大的信心。她记得那个女子的高傲,更记得她声色俱厉的训斥,记得她“宁可牺牲千万人的生命,也要重新夺回宫城”的训导。她知道自己与皇姐除了相同的姓氏之外,并没有太多的相似之处,所以对于她的“惦念”,并不会有太多的相信!
云素裳苦笑了一下,眼中心里,俱是倦怠:“我有些害怕见到她,因为不知道要说什么。一个无话可谈的亲人,真的有相见的必要吗?”
秦翰飞颇有些意外地看着她,眼中闪过不明的意味,似乎在辨别她这话的真假。
云素裳也不打算向他证明什么,只是有些懒散地问:“你这样问我,是因为北番那边有什么消息传来吗?”
“没错,”秦翰飞意味深长地说,“据说这次朝贡,北番撒鲁尔王子会携王妃铭瑄公主亲自前来,我想你应该会很愿意见到他们。”
云素裳默默地想了一下,忽然冷笑一声:“朝贡倒用不着这么大的阵仗,他们八成是为了册后大殿而来吧?千载难逢的拍马屁机会,恐怕来的不止北番王子,周边属国哪一个肯落下?”
秦翰飞脸色一僵,勉强笑道:“万国来朝,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是好事才对啊,你究竟是在为册后的事吃味,还是为这天下的归属不平?”
云素裳微微一滞,竟不知道该如何对答。
她究竟是在为什么生气……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呢。
她觉得自己是因为不太愿意见到皇姐,可是内心有一个声音又隐隐地告诉她不完全因为如此。难道一个陆芊芊,对她的影响竟有这么大吗?
因为想不明白,云素裳心里越发觉得别扭起来。
秦翰飞见状忙打个哈哈糊弄过去:“行了行了,怪我不好,不该跟你提这些不愉快的事!你如果不想见,那就不见好了,如果铭瑄公主要见你,我也可以帮你拦着!现在,可以高兴一点了吗?”
云素裳知道他在给自己找台阶下,忙识趣地胡乱说几句话岔开过去,又听见秦翰飞说道:“你虽然不跟她单独见面,但宴会上是一定要见到的,毕竟现在宫中几乎没有什么人,芊芊又太年幼,只怕担不起什么重任。若来使之中女眷太多,你是一定要出面给我撑场子的。”
对这个要求,云素裳倒是十分意外:“你真敢让我出去见人?外面物议纷纷,我可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你就不怕被我拖下了水,惹一身麻烦回来?”
事实证明,秦翰飞还真的根本不怕惹一身麻烦回来。
她对云素裳那个问题的回答是,大家都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麻烦么,自然是越大越好玩了!
光阴易逝,倏忽已是两月过去,朝贡之期已经临近,册后大典也已经近在眼前,即使身居宫中,云素裳也能够感觉得到,这京城是一天比一天热闹了。
北番使者应该在前几日就到了,但这两天婉云轩一直没有接到过什么特别的消息,这让云素裳紧绷着的心也渐渐地放松了下来。
想必,皇姐也知道两人见面干系重大,不敢轻易向秦翰飞提这样的要求吧?
当然,忙碌是少不了的。虽说大多数人都是打着祝贺册后大典的名义来的,但对于她这个臭名远扬的祸国妖姬,各属国的来使似乎也是不乏兴趣,以至于婉云轩的门外,竟也出现了不亚于霞影殿的热闹,让小林子每天报信跑到腿软,云素裳更是被那些吱吱喳喳的使臣夫人们闹到头昏脑涨。
“主子,晁国的两位王子已经进京,想来不日便会到霞影殿求见,那一位主子不会不在他们面前说三道四,您看咱们是不是……”这一日趁着云素裳打发走了一帮无聊女眷,正在闭目养神的工夫,诗筠面露迟疑,欲言又止。
云素裳懒懒地躺着,并没有为她的话而露出任何担忧的神情。在诗筠以为她根本没有听到的时候,她才用慵懒得几乎要睡着了的声音,含混不清地说道:“那又怎么样啊……即使我向她求饶,她也一样不会放过我,既然如此我还怕什么……秦翰飞不肯得罪晁国,难道就肯得罪北番吗?”
“奴婢要说的就是这个,”诗筠急道,“您既然知道北番会站在您这边,为什么还不肯见一见铭瑄公主,反而有心情见那些不相干的人?您这个样子,只怕要等到霞影殿那边与晁国联上了手,您还在这儿孤军奋战呢!”
云素裳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急得诗筠直跳脚,看见小枝在不远处站着,她又不敢多说话,直抱怨皇帝不急太监急。
婉云轩的人里头,也只有诗筠知道她的身份,自然也就只有她知道北番是一定会站在她这边的。但只怕诗筠这样简单的脑袋,未必能知道北番是她的助力,却同时也是她的禁忌!
秦翰飞最忌讳的就是“前朝余孽”反扑,怎么会允许她与北番太过接近?她的身份与陆芊芊毕竟不同,如果也学着陆芊芊联络北番来使,那可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就在云素裳暗暗为自己的处境而担忧着的时候,婉云轩中却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妾身晁国王子妃林氏,久闻娘娘大名,得缘一见,不胜荣幸。”温婉的女子在云素裳面前微微俯身,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让婉云轩众人心中齐齐一凛。
云素裳随意叫她起身,笑向身旁侍立的舒姑姑道:“看来我真是臭名远扬了,连晁国那么远的地方,都说‘久闻大名’!”
舒姑姑恨铁不成钢似的摇了摇头,无奈地应道:“王妃只是客套罢了,也只有您这样的实心眼才会当真。”
云素裳不置可否,那林氏忙陪着笑说:“哪能只是客套呢?皇后早在年前便已在家书中提到过,宫中有位云婉仪乃是女中翘楚,妾身等已是仰慕不已;此番进京,更是对娘娘雅事时有耳闻。皇后在宫中多蒙娘娘照应,晁国上下俱是感戴不已呢!”
云素裳微微愣了一下,方才醒悟她口中的“皇后”,指的应当是陆芊芊而言。她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假装听不出她话中的嘲讽之意,随口笑道:“这都是应该的,同在宫中,当然要相互照应,芊芊年纪虽小,心思却灵活,本宫在这里也没少受她的‘照应’,说起来还是本宫仰仗她的地方较多呢!”
林氏听见她竟然直呼陆芊芊的名字,心中不快,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又猜不到她这番话的真假,一时只好讪笑一下,竟无言以对。
云素裳也不着急,知道她特地前来“拜访”,如果没有什么事情,多半便是试探,所以她只需要等着对方出招就可以了。
想不到这位王妃竟是个笨嘴笨舌的,一时噎住了,竟半天说不出话来,云素裳只好漫不经心地问道:“王妃初来京城,一切可还能适应吗?”
“还好还好,”林氏松了一口气似的慌忙接道,“京中风物繁华,远非晁国小城可比,此番进京也算是涨了不少见识……”
云素裳轻笑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一时竟将林氏憋得满脸通红。
杏儿慌忙在一旁提醒,生怕惹恼了这位王妃,更加惹恼了晁国来使,云素裳却只是毫不在意。
林氏吭哧了半晌,才红着脸说:“三天后的上林会,娘娘会去参加吗?”
云素裳微微皱了皱眉头:“什么上林会?”
杏儿慌忙在一旁解释道:“娘娘不记得了?每次万国来朝时,皇上都会在上林苑邀请来使狩猎,既算是相互切磋,又是一场热闹的宴会,宫中已经为此准备好多天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女子也能参加吗?”这件事云素裳倒是真没听说过。事实上,她一直在婉云轩深居简出,只要不是秦翰飞特地告诉她的事,外面是没有办法让她知道的。这也是秦翰飞的小心谨慎之处,他嘴上说是不在意这江山的归属,实际上对前朝的人可是从来不敢放心呢!
林氏似乎在云素裳的茫然之中找到了一点自信,脸上恢复了雍容的神色:“皇上已经下旨要来使带女眷参加,想必宫中得宠的娘娘也会驾临,女眷们可都等着瞻仰娘娘们的风采呢,只不知……”
云素裳假装没有听出她的嘲讽之意,笑着向舒姑姑说道:“这件事我竟是一点都没有听说,想必皇上的意思是让芊芊一个人去撑场子吧?毕竟这宫中‘得宠的娘娘’可是一个也没有,皇后不去谁去?这样冷清的场面,只怕使臣的女眷们要大失所望了呢!”
林氏尴尬地笑着,口中胡乱应付道:“宫中若说得宠,除了娘娘可就真没有其他人了,想必是皇上事忙,还没有来得及跟娘娘说呢!到时妾身等人可就在上林会上恭候娘娘大驾了!”
林氏走后,婉云轩中众人脸色都有些不太好看。
诗筠皱着眉头抱怨道:“这一次真是让人给看扁了!您也真是,不知道就不会假装知道吗?在那个笨女人面前,您倒好像比她还笨一样!”
凤儿冷笑一声拍着她的脑袋鄙视道:“所以说你没用!那个林氏是真笨还是假笨不知道,咱们主子可是精明着呢!这一屋子的人,恐怕只有你一个是如假包换的真笨蛋!”
“什么意思啊?”诗筠皱着眉头,一脸迷惑的样子。
云素裳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对她的脑瓜不敢抱任何希望。
晁国仰仗的就是陆芊芊的地位,当然不会忽略内宫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又怎么会派一个笨女人来这里任人宰割?这个林氏,八成是一个扮猪吃老虎的货,真当她是傻子呢?
她倒不在乎能不能去参加上林会,但晁国那边,她决不会允许自己给他们任何嚣张跋扈的机会!
不是她愿意参与宫中的纷争,而是陆芊芊其人已经视她为仇雠,八成是不死不休,她不能允许自己陷入被动!
这些日子,晁国使臣在京中搞出了不小的动静,已经俨然是一副国舅爷的派头,只怕未必没有其他国家的使臣看不过眼,云素裳这边,更是如芒在背,这种情形她已经不愿意再容忍下去!
上林会,她似乎有必要去一趟了……
秦翰飞听说这件事的时候,也并没有感到十分意外:“宫里宫外,对你好奇的人不在少数,林氏这样的邀请似乎也不是很过分……只是上林会中鱼龙混杂,难免会遇上一些小麻烦,你要多加小心才是。”
云素裳嗤笑一声,不以为然:“你若是不想让我去,大可直说,我又没有非去不可,何必吓唬我?”
秦翰飞脸上的神情有些尴尬,竟没有反驳。
云素裳不禁奇道:“竟然是真的不想让我去啊?为什么?怕给你丢人?怕人说三道四?更过分的事你都做了,怎么偏在这时候这样谨慎?”
秦翰飞脸色微红,躲闪着她的目光,底气不足地嘀咕道:“不想让他们看见你……”
“你不是吧?”云素裳微微一愣,忽然抑制不住大笑起来。
秦翰飞恼羞成怒地一把将她拎了过来,死命地捂住她的嘴:“小没良心的,你还敢笑!你知不知道这次你给我惹了多大的麻烦?”
云素裳笑够了,才终于从他的禁锢之中挣脱出来,揉着自己笑僵了的两腮奇道:“我给你惹得麻烦似乎一直都不少,但你不是一直说心甘情愿吗?现在真有麻烦上门,你又不情愿了?”
“你简直……咳,算我没说!”秦翰飞恼恨的神色未消,到口的话却是欲言又止,最后竟然别扭地转过了头去,顾左右而言他。
这样一来,云素裳反倒更加好奇:“你明明说了,怎么能算你没说?这次究竟又遇上了什么事?前一阵子老臣要进行‘尸谏’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烦恼过啊!”
“这跟那帮老臣怎么能一样,”秦翰飞气急败坏地说,“老家伙们又不会看上你!”
“啊哈?”云素裳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秦翰飞气恼地将她圈在怀中紧紧地箍住,几乎要把她的一身骨头勒断:“若是所有人都骂你我也不烦恼,只要我知道你的好就可以了……可是你知道现在京中都在说什么吗?”
“说什么啊?”云素裳很好奇,非常非常好奇……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连大臣尸谏都不怕的秦翰飞感到担心了呢?
“哼,还不是怪你这些天见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人!”秦翰飞余怒未消,脸色仍是十分难看。
“我见的都是使臣的内眷啊,当时问过你的,你说不能太过失礼,否则你以为我愿意见她们啊?”云素裳对他莫名的恼意只感到弄不懂。
秦翰飞恼怒地吼道:“就是那些莫名其妙的内眷!以后不许再见她们了!”
云素裳只感到莫名其妙,秦翰飞却死死咬着牙关再也不肯多说,直闹得云素裳心痒难耐,暗中向鹊儿使了个眼色。鹊儿心领神会,立刻笑嘻嘻地拉着小豆子聊天去了。
“咳,这哪儿是什么秘密啊?宫中人人都知道了!皇上这是在吃味呢!因为这些日子娘娘见的人太多,所以外面已经有了很多传言,各属国和藩国的使臣们都听闻娘娘国色天香,都眼巴巴地等着上林会的时候一睹芳容呢!原本宫中都在说咱们娘娘是什么‘祸国妖姬’,可这些日子好些人都说,那般天仙似的人物,若能一亲芳泽,便是为她亡了国也无妨的……你说皇上能不生气吗?”小豆子的声音不小,即使隔着窗子也是清清楚楚地传了进来,秦翰飞原本便不怎么好看的脸色更是黑了一层。
“小豆子,朕看你这张嘴巴是不想要了。”秦翰飞阴沉沉的声音隔着窗子传出了老远,吓得小豆子顾不上鹊儿的大呼小叫,撒开脚丫子落荒而逃。
云素裳听罢,直笑得捂着肚子哎哟个不休。
秦翰飞黑着脸一把将她抱起来扔到榻上,沉着声音质问道:“你很得意?”
“哎哟……哈哈,原来……原来你竟然是在吃醋……秦翰飞,哈……你怎么那么好笑啊?”云素裳丝毫没有被他阴沉的脸色吓到,反而借势捂着肚子在榻上打起滚来。
“不许笑!”秦翰飞的脸色黑得还跟锅底有一拼,无奈传说中的“雷霆之怒”,却对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女人没有丝毫作用!
谁说他在吃醋?他是皇帝,怎么可能为一个女人吃醋?那些莫名其妙的使臣,又有什么值得他吃醋?
秦翰飞心中一遍遍地安抚着自己,无奈看到这个没心没肺地大笑着的小女人,他便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云素裳,你再笑,我就把你赏给南疆的那个锉地丁王子,你信不信?”
“啊哈?为什么?南疆王子看上我了?”云素裳一脸兴味盎然地转过头来。
“他看上你了你就肯跟他走吗?”秦翰飞咬着牙,俯身一点一点地凑近过来。
云素裳仍然没有意识到危险,没心没肺地笑道:“我对锉地丁可没有兴趣……话说,能不能换个长得好看点的啊……”
“云!素!裳!”秦翰飞恼火的声音,在夜晚的宫中传出了好远好远……
上林会。
不管秦翰飞有多么不情愿,云素裳还是非去不可,因为到场的女眷实在太多,若是东道主这边连一个撑得起场面的女之人都没有,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成为全天下的笑话了!
这一天云素裳身着一袭月白色盛装,长裙曳地飘然若仙,在陆芊芊杀人般的目光之中,姿态从容地走上了高台,径自坐到秦翰飞的右手边,全无半分扭捏。
陆芊芊的一肚子恼恨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敢说出口。
她不是没有办法让云素裳丢脸,但只要揭了她的短,秦翰飞的错处也定会毫无遮拦地暴露于人前。虽然有些事情天下皆知,但心照不宣时完全可以当做不知道,一旦说出了口,一切就不一样了!
坐在下方的晁国来使注意到陆芊芊恼恨的神情,慌忙向她使了个眼色,陆芊芊终于不甘不愿地安分了下来。
除了晁国之外,其他属国的使臣,却在云素裳出现的时候,齐齐僵在了当场。推杯换盏的将手臂停在了半空,寒暄的生生截住了话头,筷子上夹的菜掉在了桌下,碟子里的茶杯倾倒在盘中……
现场乒乒乓乓响成一片,桌上桌下一片狼藉,却诡异地没有一个人出声。
秦翰飞从云素裳一现身,脸上的神色就没有好看过,一见这番场景,更是周身气息骤冷,几乎将他身旁的侍卫和宫人都冻僵了过去。
不知多久之后,下方失态的来使们才渐渐回过神来,带了女眷的免不了又要受到自家女人的至恶言恶语,但却奇迹般地没有人吵闹,广阔的场地之中只有一片窃窃私语,汇聚成嗡嗡的一片乱响。
在秦翰飞冰冷的目光之中,云素裳依旧事不干己地安静坐着,淡淡的目光似是看着下座的来使,又像是在透过他们,看向某个悠远的虚空。
“我就知道,不该让你出来的。”秦翰飞咬牙切齿地在云素裳的耳边说道。
云素裳微微侧了侧脸,露出一个看似淡然的微笑:“谁爱出来了?我又没求你带我!你若觉得我上不得台面,见不得人,我现在便回去好了!”
饶是早已经看惯了这张脸,秦翰飞还是被她这一个笑容晃了一下神。想到她竟敢露出这样的笑容来给外人看,他的心里便越发恼恨起来。
这女人惯会卖乖!既然已经出来给人看过了,回去不回去还不是一样?她现在退席,只能让那些来使看得意犹未尽,惊鸿一瞥越发令人难忘罢了!
“给我乖乖坐着!”秦翰飞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咬着牙说。他恼恨于自己对她的在意,心中极其不爽,却不得不学着她的样子,面上装得那叫一个风淡云轻。
下方的使者陆陆续续回过神来,原本的骚乱终于渐渐地平静下来,只是那一双双意味各别的目光,却总是有意无意地落在云素裳的身上。
在几乎所有人都险些忘了身在宴会之中的时候,终于有个作书生装扮的使者举杯站了起来:“哈哈,看来传言果然不虚,陛下与云娘娘真是伉俪情深啊!”
他话音一落,在场的使者方才渐渐醒悟过来,意识到秦翰飞的脸色极其难看之后,人人都是禁不住暗暗冒起了冷汗,来不及思量自己是否已经失态,便慌忙齐齐举杯道贺。
秦翰飞的脸色刚刚要有回转的迹象,就听见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生硬地响了起来:“南世子此言差矣!所谓‘伉俪情深’,历来乃是指夫妻而言,却不是对任何人都可以乱用的!您这番说辞,是将皇后娘娘置于何地?”
被称为“南世子”的那个书生的脸色微微变了变,竟是无言以对。
云素裳漫不经心地向后来说话这人看了一眼,见果然是晁国使者身边带过来的人,也便不觉得如何意外。见那人目光凌厉,竟有种掩不住的恨意,她心中微讶,忍不住向陆芊芊那边看了一眼,后者毫不客气地给了她一记眼刀。
让云素裳颇感意外的是,在最靠近门口的地方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里,忽然传来了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皇后娘娘?三日之后方是册后大典,某些人的这声‘皇后娘娘’,称呼得有点早吧?莫非晁国这么快就已经迫不及待想要鸡犬升天了?依我说,靠着女人往上爬的,即使一步登天,也光彩不到哪里去吧?”
那晁国使臣的脸立刻涨得青黑一片,他“呼”地一下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眼看便要动粗,看似是晁国王子的那个脸色苍白的青年忙伸出手按住他,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秦翰飞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下意识地在桌下拍了拍陆芊芊的手,后者盈盈欲泣地看了他一眼,那神情真叫我见犹怜。
云素裳不屑地冷哼一声,转回头去继续看着下面的闹剧。
北番的来使一直坐在左手边靠中间的位置,冷眼旁观着这一场闹剧,仿佛真正事不干己,铭瑄公主更是从始至终连头都没有抬过,云素裳见状越发确认了秦翰飞说的铭瑄公主时有问候一定是无稽之谈。
此刻的云素裳倒是对门边的那个人有了几分兴趣,她忍不住暗暗猜测,门边那人会是哪一边的势力呢?刻意帮她几乎不可能,唯一的解释就是那人一定跟晁国有不小的过节了!
陆芊芊借势往秦翰飞的身旁靠了一下,任凭他将自己的小手握在掌心之中,见秦翰飞的脸上露出宠溺的神色,她不禁得意洋洋地看了云素裳一眼,却见对方根本没有看她,顿觉无趣起来。
晁国来的两位王子身旁各带了一名美貌的妇人,其中一个是云素裳前日见过的林氏,另外一个却是一个万分娇娆的红衣女子。此刻见自己这边的人吃瘪,那红衣女子秀眉一挑,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端着酒杯盈盈站起身来:
“适才确实是我晁国使臣鲁莽了。册封大典尚未举行,皇后之位花落谁家尚不可知呢!素闻云娘娘秀外慧中,堪为天下女子表率,今日一见,果是风采夺人,堪比神妃仙子。我等边陲小国,此番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了!”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都是愣了一下。
人人都知道晁国地瘠人贫,国力并不如何强盛,此番全仗着陆芊芊得势,才敢在这京城之中耀武扬威,所以今日他们便是拼尽了一切来维护陆芊芊,在场众人也不会觉得有丝毫不合适。但此刻这个来自晁国的女子竟然抛开陆芊芊不提,当众盛赞云素裳,也难怪人人都是错愕不已了。
云素裳却是在明枪暗箭的后宫之中生长出来的,不需多费心思就能听得出她这番话明褒暗贬,恐怕不是赞美那么简单,一个不好,恐怕反倒引起一个*烦!
果然不出所料,红衣女子话音刚落,旁边的林氏温婉柔和的声音便响了起来:“这是自然的。云娘娘能从宫中千千万万女子之中脱颖而出,被前朝皇后选为贵人,又岂会是泛泛之辈?三嫂此言倒是有些多余的了!”
秦翰飞脸色一变,刚要开口,下面便有人阴阳怪气地说道:“我们这下子可是听糊涂了!这云娘娘究竟是前朝的贵人,还是今朝的妃嫔?同一个人怎么会出现在两朝后宫之中呢?”
另有一人立刻用极其疑惑的声音接了过去:“应该不是同一人吧?前一阵子不是说先朝的云婉仪娘娘已经被尊为闲云元师,移居闲云观了吗?”
这两人的疑问一前一后,久久地回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边,却没有一个人敢再接上一句话。
关于云素裳的身份,秦翰飞并没有刻意隐瞒过,事实的真相如何,其实早已是天下皆知,但心知肚明是一回事,宣之于口又是另外一回事!若是人人不说,一床锦被遮盖了所有见不得人的真相,那便是一个美好的故事;可若有人要那这个话题来做文章,口诛笔伐之下恐怕就只能变成一个肮脏可耻的皇家丑闻了!
往日即使朝臣们私下里闹得沸沸扬扬,那也是自己关起门来说的事,多难听的话都不会有旁人听见;而像今天这样在公开场合当着所有使臣的面问出来,还是在宾客们心里激起了巨大的回响,人人都知道,今日这事,怕是难以善了了!
现在事情的发展,似乎只有两个方向:一个是秦翰飞灰溜溜地认错,背负悖伦无耻的恶名,而那个号称红颜祸水的女子,万死已不足惜,恐怕还要背负千古骂名;但更大的可能,是沐德皇帝施展雷霆手段,以那居心叵测地抖出此事的使者杀鸡儆猴,迫使天下人再不敢议论此事!
很显然,后一种情况出现的可能性更高,因为不会有任何一个帝王允许臣民将自己的威严踩于脚底,也不会有任何一个男人允许自己被别人逼到那样的地步!
事实上,今日大多数人都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来的,很显然今天这一场热闹,让他们绝对不虚此行!
但前提是,他们需要有命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这时候,在场所有人心中都是瞬间转过了千百个念头。凡是能在官场之中走到这一步的,没有一个不是混成了人精,所以虽然人人都对此事抱着一种奇异的猎奇之心,却几乎没有人再敢冒险附和追问。毕竟与好奇心相比,还是性命更重要!
其实也难怪有人拿这件事出来做文章,毕竟几乎没有人能想到秦翰飞竟然真的会不顾天下物议,不惧史家巨笔,光明正大地把一个足以让整个沐德王朝蒙羞的女子带至大庭广众之下!
想不到秦翰飞行事出人意表,不但带来了,而且还毫不避嫌地让她坐在了自己的身旁,分明是视天下纷纷人言如无物,也足以证明他一意孤行保住这个女子的决心!
此刻这个问题被有心人毫不避讳地摆了出来,在场人人都免不了有些心惊。这一个弄不好,等待他们的可就是天子的雷霆之怒啊!虽然挑起事端的并不是他们,但谁能保证自己不会遭受池鱼之殃?
云素裳坐在秦翰飞身旁高高的座位上,双目低垂静静地看着这一场闹剧,并没有半点身处风暴中心的自觉,反倒还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兴致,期待着接下来的精彩!
她知道这一场闹剧多多少少一定与陆芊芊有关。她是想借助于天下悠悠之口的力量,逼迫秦翰飞作一个彻底的了断吧?
难道她竟还是天真地以为,秦翰飞会因为这些不相干的人的三言两语就改变了自己的决定吗?一个在战场上成长起来的年轻帝王,怎么会轻易被一群不相干的人左右了自己的思想?那些小心机小手段,只会让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罢了!
如果一定要作一个选择,秦翰飞会如何决定,还真的是一个未知数呢!
天理、人伦、是非善恶,秦翰飞何时真正在乎过?他若是那样容易妥协,那样轻易地受人挟制,他也就不是秦翰飞了!
下面的这些人心思各异,秦翰飞在冷眼看了一阵子之后,终于在一片既期待又畏惧的目光之中,凉凉地笑了一下:“此是朕之家事,与诸位何干?”
先时那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虽然比方才多了那么一丝忌惮之意,但仍旧是咄咄逼人:“帝王之家,一言一行俱会被天下奉为圭臬,陛下何忍天下礼崩乐坏,伦常尽毁,为后世万代嗤笑?”
这句话的意思也实在够明显了,分明是当面直指秦翰飞罔顾伦常,使当朝蒙羞、遗臭后世嘛!云素裳眼尖地发现,那个人在说出这句话之后,自己禁不住哆嗦了一下,眼睛向晁国使臣那边斜瞟了一眼,然后又若无其事地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酒杯。
陆芊芊十分善解人意地在桌子下面握了一下秦翰飞的手,以示安慰,小脸上满是真切的担忧。
秦翰飞却似笑非笑地向云素裳这边挑了挑眉,摆出一副要看好戏的姿态。
云素裳心下着恼,面上却是柔柔地笑了起来。
想看热闹吗?
这个不负责任的家伙!难道他把她带出来,就是为了坐视她被天下人的口水淹没,为了看她究竟会有多狼狈?
他倒好,惹得众人将矛头对准她,然后他自己还可以往后退一下,隔岸观火事不干己,是吗?
而且他身边有个出身清白无可挑剔的佳人相伴,那情意浓浓的,那小眼神真叫一个眉目传情浓情蜜意啊!
秦翰飞,我看你是不想好好过了!
云素裳笑容不变,贝齿却早已暗中咬得咯咯响!
陆芊芊隔空抛过来一个挑衅的眼神,云素裳装作没看见,盈盈一笑,看得在场大部分的宾客都禁不住晃了晃神,陆芊芊看见这一幕,自然是恨得暗暗咬牙。
云素裳满意地看了看宾客们的反应,收回目光看着秦翰飞骤然变黑的脸色,眼中笑意满满:“秦翰飞,刚才那人说话好难听,你要帮我出气。”
她的声音并没有刻意压低,坐得比较近的宾客们自然是听到了,一阵嗡嗡嗡的低语声之后,宾客席中慢慢地骚动了起来,很显然这句极其嚣张的话,瞬间已经在下方悄悄传遍。云素裳注意到,那个带头起哄的家伙,脸色越发僵硬了起来。
当众直呼皇帝名讳,对各朝使者毫无半点尊重,甚至还居心叵测地妄图干涉政事……任何一条罪名,都足以将这个女人推到万劫不复的境地,可她竟然就这么胆大包天地说了,而且完全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她不是祸国妖姬,有人会相信吗?
最可怕的是,他们的君王竟也表现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侧着头顺着那女人的目光看了看下方,略一沉吟便低低地应道:“确实十分可恶,你来说说看,怎么样才能给你出气?”
他话音一落,下方的来使和本国朝臣们立刻炸开了锅,所有人脸上都是一副天已经塌下来了的样子。
“皇上,妇人误国,不得不防啊!”在这一片混乱中,下方陪坐的一个眼熟的老臣忽然排众而出,跪在地上声若洪钟地吼了起来。
云素裳饶有兴致地看着那老臣如丧考妣的样子,笑得云淡风轻,做足了祸国妖姬的派头,眼见骚动越来越厉害,她仍是一点着急的样子都没有,反倒笑眯眯地看着秦翰飞说:“这个老家伙也一样可恶……”
“好,那就一起收拾了,你喜欢怎么玩?腰斩?车裂?还是千刀万剐?”秦翰飞装作没有看到她眼中的促狭之意,很认真地凑近她耳边商量起来,偏偏声音还大得能让周围的一圈人都听到。
那跪着的大臣虽然年老,却还没有耳背,自然是将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但他还没来得及哆嗦,就听到那个妖姬用柔柔的声音说道:“都没意思,一下子就完了不过瘾!不如绑在树上让乌鸦啄着玩,好不好?”
秦翰飞作出认真思忖的样子,迟疑了片刻才应道:“有一点点难度,毕竟乌鸦对活人没有太大的兴趣……不过如果你坚持,我会叫人想想办法。”
“皇上……”那老臣哆嗦了一下,只剩了寥寥几根灰白色头发的脑袋重重地磕在了地上,“咚咚”的声音传出老远。
云素裳看到刚才坐在那老臣旁边的几个大臣神情十分焦急,但迟疑了一下之后,却没有一个人肯出来跪在他的身旁,这一发现让她感到十分有趣。
“原来这些家伙,无一例外都是欺软怕硬啊!”云素裳凑到秦翰飞的耳边低低地说。
秦翰飞也学着她的样子当众跟她咬起了耳朵:“所以不要对他们客气……话说你这祸国妖姬的形象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妲己妺喜之流,大概也就� ��这个样子了吧?”
云素裳得意洋洋地昂起了头:“你既然自比桀纣,我当然也不能太落后了不是?”
看着两人亲密无间的互动,陆芊芊竭力忍着心头的恼恨,长长的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手心之中,她都没有发现。
“你看今日这事,如何了局?你不会真的要看乌鸦啄老头吧?”秦翰飞俯身在云素裳的耳边轻轻地问。
云素裳意味深长地向下面看了一眼,那些使者和老臣们只见“妖女”和“昏君”窃窃私语了好一阵子,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在商量什么可怕的事了,当下人人噤声,恨不得缩到椅子底下去。
这样的场景是很让云素裳满意的,她毫不吝惜地再次露出一个魅惑世人的微笑,害得那帮道貌岸然的家伙一面暗骂祸水,一面又忍不住心猿意马起来。
抢在秦翰飞发飙之前,云素裳眨眨眼睛,无辜地说:“妇人不得干政……你怎么处理你的老臣们,与我何干?”
秦翰飞的脸色一直都没有好看过,此刻更是阴沉得可怕,无奈云素裳早已对他的黑脸色免疫,只苦了那些准备闹出点风浪来的使者和老臣,他们此刻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本想着闹出点轰轰烈烈的事情来赚一个名垂青史,现在看来却不得不再重新考虑一下了……名垂青史固然妙极,但如果需要用性命来换取的话,还是需要慎重一点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