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翰飞阴沉沉的目光往下面看了一眼,声音并没有多大起伏,却带着一股来自上位者的威压:“既然这样……”
“皇上!”一直坐在旁边佯装镇定的陆芊芊,此刻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
云素裳心如明镜,秦翰飞却并不知道陆芊芊何以会对这件事有兴趣,所以有些迷惑地停住了话头,疑惑地等着她的下文。
“皇上,”陆芊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诸位使者和大人们也是出自一片为国为民的痴心,您虽要立威,却也不可太过,伤了天下仁人志士之心啊!”
秦翰飞迟疑之间,云素裳先在一旁笑了起来:“请问‘皇后娘娘’,我朝立国之初,圣德皇后曾手书《女则》传世,严诫妇人干政,可有此事?”
陆芊芊微微一滞,旋即愈发恼怒起来:“你……有又怎么样?你刚才难道就没有指手画脚?你不但妄图干政,还心存不轨,妄图残害忠良呢!你怎么不说说你自己?”
云素裳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可是你怎么能跟我比?我是祸国妖姬,而你是要做贤后的呀!”
陆芊芊未来得及出口的一肚子话,立刻被尽数堵了回去。
原来她费尽心机才安到云素裳身上的“祸国妖姬”的身份,竟然成了她的一个护身符吗?这可不是她希望看到的!
陆芊芊的一张小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最终还是咽不下心里这口气,怒冲冲地站了起来,清音朗朗地对着下面说道:“今有妖女祸国,蒙蔽圣听,请诸位大人做主,天下共诛之!”
不得不说,陆芊芊这个准皇后的号召力还是很强的。
她话音一落,下面竟真的有不少朝臣和一部分的使者轰然响应,其中喊得最大声的,自然是晁国的那几位使臣了。
云素裳呵呵一笑,浑不在意:“天下共诛之么?那可真是荣幸之至啊……”
陆芊芊的号召得到了一部分使臣的响应,这一现象让一直力主“清君侧”的一部分朝臣士气大振,有个老得已经直不起腰的干瘦老者更是迅速排众而出,抖着满脸的胡子,发出与他的身形完全不相称的巨大声音:“此女子生性妖邪、媚骨天生,若留于人间,必有遗祸,请圣上早做决断!”
云素裳闻言只觉得有趣,当下也不加掩饰,毫不客气地当着众人的面咯咯笑了起来。
“妖女,你笑什么?”那老者显然是抱定了“死谏”的决心,竟然没有给云素裳留半分颜面,当众就呵斥起来。
云素裳却不理他,转头向秦翰飞疑惑地说:“我不认识这位老大人啊……为什么他好像对我很熟悉的样子?”
秦翰飞见惯了这样的场景,早已经见怪不怪了。听到云素裳发问,他只是慵懒地笑了一下:“老大人们的眼睛和耳朵一向是很灵的,要不怎么说他们手眼通天呢?”
“他们的眼睛和耳朵再灵,也不至于可以窥探你内宫里的事吧?如果他们什么都知道,你做皇帝的多没面子!不然你也窥探一下他们家的事好了,比如说哪位尚书前日新纳了一个小妾是青楼出来的,或者说哪位宰相家的儿子在醉仙楼宴请了哪位侍郎家的外甥什么的……”云素裳一脸的懵懂,毫不遮掩的声音在一片死寂之中淡淡响起,让好多人都忍不住露出了怪异的神色,那发话的老臣更是憋得一张老脸通红。
在皇帝面前办事,“妄测圣意”都是死罪,何况“窥探”内宫之事?这个女人的嘴巴也真够毒的!
但寻常的大臣们听到这话只是恼怒了一下,在场有几个人却已经在别人不知道的时候,暗中汗湿了衣衫。
毕竟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云素裳这几个例子并不是顺口说说。
那位前两日才纳取了望月楼花魁的尚书、那位野心勃勃的宰相、还有那位有个不甘寂寞的外甥的侍郎,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互相交换了一个惊恐的眼色,然后齐齐地低下了头,将声援陆芊芊的念头生生扼杀在了脑海之中。
云素裳不动声色地向那几个人的位置瞟了一眼,满意地勾起了唇角。
秦翰飞颇有些意外地看着她,眼中闪过一抹深色,云素裳却只假装看不见。
她不怕秦翰飞觉得她心机深沉,也不怕他知道她有着无数的小耳朵。他总是多疑的,尤其是对身为“前朝余孽”的她,他更是时时刻刻像防贼一样关注着。既然如此,与其让他胡思乱想,倒不如大大方方地把自己能用到的力量展示给他看!
信任这种东西,在帝王的心中是不会存在的,云素裳并不会天真地以为她可以让秦翰飞破例!
眼前的事情,云素裳心里知道,在皇帝面前,臣子的作用不过是跑腿办事罢了,关于帝王的家事,哪有他们置喙的余地?古往今来的昏君尚且不说,千古明君如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之流,做过的肮脏事还少吗?流传到今日,可有谁敢对他们当年做过的事说一个“不”字,可有谁敢用所谓的圣人之言、所谓的世俗礼法来跟他们理论什么?现在这帮老臣现在揪住这件事情不放,分明是欺负秦翰飞年轻,想在他这里钻个空子,拼个诤臣之名罢了,若是遇上个有资历有手段的皇帝,他们哪里敢?
君臣之间的博弈,会贯穿朝廷斗争的始终,这一点云素裳心知肚明,但有些老家伙想把她当做是斗争的牺牲品,这就让她无论如何不能再继续沉默下去了!
在云素裳的心中,最可恶的人当然是非秦翰飞莫属。他明知道老臣们少不了拿某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做文章,却仍然隔岸观火,任凭老家伙们不断地往她的身上泼脏水,这样的反应也是让云素裳赶到分外恼怒,所以她对秦翰飞那家伙,自然也不用有什么好脸色!
一些鼻子比较灵或者心怀鬼胎的使臣们,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剑拔弩张的气味,所以大都垂着头把玩着手中的茶杯酒盏,或者与左右不相干的人聊些不相干的话题,不肯轻易插进这个话题中来。
陆芊芊看见始终没有人再肯越众而出,一张小脸顿时急得煞白起来:“诸位饱读圣贤之书,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妖女祸国而坐视不管吗?诸位想独善其身,有些人只怕未必肯放过呢……”
“芊芊。”
陆芊芊三番两次的出面号召,终于让秦翰飞忍无可忍地皱起了眉头。
陆芊芊狠狠地咬了咬牙,索性猛地站起身来,趋前两步跪在秦翰飞的面前:“请皇上早做决断!”
秦翰飞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那些老臣的话他可以当做耳旁风,使臣们的眼光更是可以忽略不计,可是陆芊芊……
他实在没想到她会突然搀和进这件事里面来!
云素裳没有理会陆芊芊的话锋,更不在意有一部分人看好戏的神态,她只是看似漫不经心地瞟着秦翰飞那边,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反应。
她和陆芊芊一样,在赌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分量!
陆芊芊希望他可以做一个决断,她何尝不是?这么久的忍气吞声,不仅陆芊芊受够了,她更是早已经忍无可忍!
秦翰飞和天下其他的男人一样,都以为齐人之福是男人应得的待遇,他却不知对于女人而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一定则同样适用!
陆芊芊有陆芊芊的骄傲,她的骄傲难道会弱?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和陆芊芊是同一类人,只不过陆芊芊想要的是那尊贵无匹的皇后宝座,而她想要的是他发自内心的爱重罢了!
这一刻,面对千军万马都没有皱过眉头的秦翰飞,在两个女人的目光逼视下,竟有了一种落荒而逃的冲动。
女人果然是麻烦的动物……
秦翰飞长叹一声,无奈地亲自起身将陆芊芊扶了起来。
陆芊芊的一双眼睛霎时明亮如星辰,云素裳却感到有一种冰凉的滋味,慢慢地从心底蔓延了出来。
这个时候,他还是选择相信陆芊芊,还是相信他那个年幼的发妻有着旁人不及的单纯和善良吗?
不论那女孩做什么,他都会认为她是为了他好,都会相信她完全没有私心,相信她可堪母仪天下,是吗?
这就是他的选择了。
虽然早有预料,云素裳还是感到头脑中一阵眩晕。
沉浸在恍惚之中的云素裳并没有注意到,使臣席中一个并不十分显眼的位置上,一位清丽的妇人慢慢地抬起头来,意味不明的目光在她的身上停留了很久。
“皇上圣明……”
随着陆芊芊的起身,那跪伏在地上的老臣终于暗中松了一口气,慌忙高声唱呼起来。
秦翰飞乍然听到他声若洪钟的赞颂,一时竟是下意识地吃了一惊,脸色骤然难看起来。
云素裳端坐在原处,不甘示弱地迎上陆芊芊挑衅的目光,神色阴晴不定。
这一场众目睽睽之下的比拼,毫无疑问是陆芊芊完胜。早有预料的云素裳并未被这个事实击倒,但她知道,她心中仅存的一丝幻想,到现在已经是可以彻底抹杀了!
这样也好。
本来就不该在一起的两个人,执意逆天而行,得到的结果也必然不会完美。他选择了陆芊芊,至少还可以博一个浪子回头的美名,至少无损他明君之声,是不是?
秦翰飞一向是个聪明的人,在这个关键的时候,他终于还是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云素裳缓缓勾起唇角,朝陆芊芊露出一个万分明媚的笑容。
陆芊芊被这样一个明艳照人的笑容晃得有些失神,一时竟有些迟疑起来,不知自己是不是又在不知道的情况下输了她一局?
看见陆芊芊脸上的笑容黯淡下去,云素裳的心中生出一丝快意,脸上的笑容越发明显,害得那些齐刷刷抬起头来准备看她笑话的使臣们禁不住暗暗叹息起来。
红颜,薄命啊……
有一个瞬间,一些原本对这件事不怎么关心的使臣们,竟不约而同地生出了一个荒谬的想法:若能有机会带她远走高飞,赌上国家赌上前程,应该也是值得的吧?
从秦翰飞起身的那一刻起,云素裳的目光就再未停留在他的身上,所以对于他脸上犹疑的神情也是浑然未觉。
秦翰飞虽是将陆芊芊搀在手中,眼睛却始终未曾离开那道孤傲地坐着的身影。有一个瞬间,他忽然感到那身影不是坐在近在咫尺的位置上,而是远远地站在天边,站在云雾缭绕的山峰上,带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嘲讽之意,俯视着天下苍生,也俯视着手足无措的他。
时间仿佛回到了那一年,人迹罕至的荒山之中,她带着一丝悲悯,救起重伤的他,悉心照料多日,却不知伤愈之后的他,仍要回到战场,用手中的剑戟,刺向她的臣属的胸膛!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不公平的较量。她付出的是飞蛾扑火的决绝,而他却只是将她当做浣衣局中那个无足轻重的小婢。
到底,还是他负她良多。
可是他却不得不继续辜负下去。他身上背负的是整个天下,而这天下,并不会允许他太过于儿女情长,他可会知道?
秦翰飞的唇角带着一抹无奈的苦涩,低下头轻声与陆芊芊说着些什么。云素裳并没有听到他的话,只听到片刻之后,陆芊芊那软糯的声音在这高台上缓缓散开:“皇上若要做明主,便要有斩草除根的果断!若是一味延宕推诿,岂非令天下寒心?”
此言一出,引来附和声一片。
云素裳目光一凝,冷冷地在出言附和的大臣们身上扫视一圈,成功地止住了那一篇恼人的“嗡嗡”声。
但云素裳的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
她知道自己今日终究是惨败了。
输在陆芊芊的手中,实在令她自己都感到十分不甘。
心底淡淡的悔意让云素裳赶到无地自容,刚不敢抬头去看北番使臣席中的目光。
她是一个背负着复国大任的人啊!因为这个使命,她便是没有经世济民之才,也该有着为国求贤之心吧?
可是她做了什么?
前些年一味隐忍蛰伏,不敢与前朝有丝毫往来,甚至死死隐瞒着自己那一重惊人的身份,不敢稍有懈怠……
这两年呢?
那老贼死后,本该是最好的复国时机,她本该为她的国家为她的臣民做一些惊天动地的事,可她却……
她却在为了一个本该是她的死敌的男人,费尽心机地争夺那至高无上的帝座!
为了他,她连自己的姓氏都不记得了,最终换来的却是他无情的抛弃,这便是她的报应吧?
现世报,来得可真快。
反观陆芊芊,那女孩比她自己还要年幼,一直不显山不露水,也并不见她有什么过人的才能,人家却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在她为着情事伤心痛苦的时候,已经在前朝取得了诸多的支持,使得秦翰飞都敢小觑于她!
一番较量,高下立分。悲哀的是,一向自视甚高的她,却是那个可悲的失败者!
云素裳幽幽的目光看向得意洋洋的陆芊芊,唇角的微笑渐渐冰凉:“这一局,你赢了。”
这句话比朝臣们的一千句赞颂更让陆芊芊感到得意,她很想跳起来庆祝一下自己的胜利,但看到秦翰飞就在身边,她不得不竭力忍住嘴角上翘的弧度,假装平静地说:“邪不胜正,自古皆然。”
“邪不胜正?你倒真瞧得起你自己。这游戏还没有完,希望你到时候不要自己打了自己的脸才好。”云素裳冷笑一声,让原本以为她是在诚心认输的陆芊芊瞬间气得柳眉倒竖。
在云素裳冷笑着转过身去之前,陆芊芊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冲口而出:“游戏已经完了!皇上已经放弃了你,你以为你还活得过今日吗?”
陆芊芊已经尝到了一呼百应的好处,当然清楚自己最大的优势是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臣子坚定地站在她这边,所以她今日说话一直刻意放大了声音,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她这番话音一落,除了朝臣之外,一些与晁国交好的属国也纷纷响应,更有一些使臣抱着奇怪的酸葡萄心理跟在后面瞎起哄,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们跟云素裳有什么不死不休的仇怨呢!
见到这样的情形,云素裳倒是脸色未变,秦翰飞的目光却已经渐渐阴沉起来。云素裳看见他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还是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神色,转向陆芊芊的方向:
“芊芊……”
这个时候,他首先想到的竟仍然是从陆芊芊这边入手,寻求一个折衷,一个双方都勉强可以接受的妥协!
陆芊芊昂着头转过身去,对秦翰飞的求肯充耳不闻,而秦翰飞满脸受挫的神色,当着天下人的面却是打不得骂不得,只有苦笑连连。
云素裳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他想要通过向陆芊芊妥协来求得暂时的安宁吗?
他似乎忘记了,妥协这种事情,有一便有二,陆芊芊绝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放过机会的人。他此番一旦向她服软,便再不会有翻身之力!
云素裳恍惚记起,很久很久之前,在那个黑暗得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寒夜里,他曾经拉着她的手说,跟我去王府,芊芊一定会帮我照顾你。
再往前,在她还是一个普通浣衣宫女的时候,他曾经拉着她一路狂奔回王府,只为求陆芊芊将她调到霞影殿……
云素裳忽然发觉,他对她的每一个承诺中,都少不了陆芊芊的影子!
她不是没有因此恼怒过,此前却并未细想。至今日她方知道,那是因为在他的心里,陆芊芊始终是他最重要的家人,始终是他最疼爱最惦念的人啊!
事到如今,云素裳似乎只有苦笑。
与陆芊芊相比之下,她算是什么?
是他闲暇时打发时光的玩偶,是他平淡生活的调剂,还是他羞辱前朝皇室的工具?
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吧。那些情意绵绵的日夜,那些海誓山盟的傻话,一直以来都只有她一个人在当真吗?
她真是糊涂了!
云素裳感到自己的骨髓里面都开始冰凉起来。她强忍住心中的酸痛,不敢再看他二人之间的互动。
陆芊芊的态度是前所未有的强硬,云素裳知道,她已经是不打算再装什么温婉柔顺了。秦翰飞既然已经妥协,便等于像全天下宣告了她作为皇后的权力,也宣告了与自己这个“祸国妖姬”的彻底决裂……如今陆芊芊已是有恃无恐!
今日这一局,败得比她想象的还要惨!
至于会不会像陆芊芊希望的那样彻底了断,云素裳已经并不怎么关心了。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这都是她咎由自取,即使真的要了断,她也无话可说。
这复国大业不管也罢,那爱恨情仇也都会随着一个人的消亡而灰飞烟灭,她执着那么多东西干什么?
如果她死了,秦翰飞也许会难过一阵子,但很快就会淡忘;如果她活着,秦翰飞也许会想念一阵子,但也很快就会厌倦。
这就是宫中女子的命运,她一直很清楚,所以并不觉得很难接受。
身为帝王,他有太多的新鲜美好可以追寻,怎么可能对一段旧情念念不忘?能够将她放在心上这么久,已经算是很难得的了!
秦翰飞眼见陆芊芊这边背过身去不理他,云素裳又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顿时觉得有些手足无措。
不知是什么原因,他忽然感到心底生出一丝隐隐的恐慌,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离他而去一样。
这样的情绪,以前也不是没有出现过,但万幸的是每次都尚有挽回的余地,不知这一次还能不能继续他的幸运?
秦翰飞暗暗沉吟着,心绪有一点难以抑制的纷乱。事情走到这一步,似乎已经脱离了他的控制!
他将云素裳带到这里来,本来是已经做好了与那些反对的声音斗争到底的准备,本来是自信他能够保护他挚爱的女子周全的啊!
可是现在……事情是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的?
听着那些不绝于耳的声讨,听着那些人把种种不堪的罪名安到云素裳的头上,秦翰飞忽然开始后悔,后悔自己因为盲目的自信而为她树敌太多,后悔自己从不肯在朝臣面前替她辩解半句,后悔自己拉着她一起做的那些授人以柄的荒唐事,更后悔刚才没有第一时间站出来保护她……
也许今天,确实是不该带她出来的吧?
本来是想着场面太大,怕陆芊芊一个人应付不来,才带了她出来相助,想不到最终将她推到悬崖边上的,却正是原本以为最无害的陆芊芊!
秦翰飞再看一眼陆芊芊脸上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冷傲表情,心中忽然产生了一丝疑虑。
他是不是一直以来都小看了这个在他的身边长大的孩子,是不是一直都没能看透她作为一个正常女子的私心?
他的云儿,是不是一直都知道陆芊芊的不简单,却为了迁就他而一直隐忍不言?
秦翰飞被自己心中忽然冒出来的这些想法吓了一跳。
如果一直以来自己心中所认定的事都是错误的,那么他究竟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犯了多少无法挽回的错误?
身旁的两个女子很显然各怀心思,却是谁都没有开口说话的兴致,秦翰飞无法跟任何人确认自己心中的猜想,只好按下心中的慌乱,装出平静的神情,在心里飞快地思考着最合理的对策。
现在这情形,想让她们握手言和显然是天方夜谭;朝臣们群情汹涌,想要止住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做到的事;晁国使臣一直带着周边的几个小国的使者在下面推波助澜;最有希望成为助力的北番使者,却一直在下面窃窃私语,仿佛这几乎要先翻了天的喧闹与他们浑无关系……
难道今天,他竟然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将自己和他珍爱的女子一起推进了死局吗?
秦翰飞从未像现在这样诚心诚意地希望云素裳和北番的铭瑄公主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毕竟他虽不是完全束手无策,但要想扭转乾坤还是需要一个引子,而这个最合适的引子,非北番莫属!
在这一瞬间,北番与云素裳之间有联系意味着什么、会对沐德皇朝的江山造成怎样的危险,这种顾虑竟完全没有在秦翰飞的脑海中出现!
可是令秦翰飞失望的是,北番的使者,包括那个面容与云素裳有着六七分相似的铭瑄公主在内,人人都是一副事不干己的样子,完全没有起身为云素裳解围的意思。
若不是以前一直有奏对往来,秦翰飞简直有些怀疑,铭瑄公主是不是根本不知道这个吸引了天下人目光的女子是她的亲生姊妹?
云素裳顺着秦翰飞的目光,看到了带着微笑与侍女低语的铭瑄公主,当然也就自以为明白了秦翰飞的顾虑。她缓缓收回目光,看着秦翰飞淡淡一笑:“我早就告诉过你,皇姐根本就不疼我,你还不信!现在人家根本就不管我的死活,你还要打算斩草除根,是不是过分了些?”
“我……”秦翰飞错愕之下,竟是张口结舌起来。
斩草除根?他就那么像一个冷血无情的暴君吗?他分明是想帮她求救,她是如何看出他想斩草除根?
这个小女人的心思……
倒也不能完全怪她。毕竟是自己负她在先,已经是伤透了她的心,也很难让她对他再有什么美好的想象了吧?
见秦翰飞迟疑不语,云素裳更觉心中一片荒芜。
对于这一场痴心错付,她即便是不能说后悔,也是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勇气。若是今日真的难逃一劫,她已经无心再祈求什么来世;若能侥幸逃生,她的余年,恐怕也只剩一片荒凉了吧?
秦翰飞。
他是她的劫,而这一场劫难,比她原先以为的还要强烈还要不留余地,他生生扼杀的,是她对人世间仅存的美好的希望,是她对未来所有的希冀啊!
秦翰飞……她是不是该恨他?
罢了。
事已至此,怨恨已经毫无意义,他与她,终究还是要按照命运的安排,渐行渐远……
秦翰飞怀着最后的希冀,期待着那个聪慧的女子能够于山穷水尽之处给自己寻找一个绝处逢生的机会,却失望地发现那女子只是漠然转身,仿佛眼下的生死关头,与她并无半点关系……
她怎么可以这样平静,怎么可以毫不珍惜自己的生命?
这一刻,秦翰飞的心里,也禁不住跟着荒凉了起来。
陆芊芊虽然假装高傲地不肯理会秦翰飞的求肯,却无时无刻不在注意着他的动静。见秦翰飞和云素裳都望向了使臣席中一个并不显眼的角落,她不禁有点疑惑。
那是北番使臣的席位吧?
那几个人虽然在这一片喧闹之中有些格格不入,却应该不值得面临生死关头的人特别留心啊!
难道竟有人暗中与北番之人同过款曲吗?
陆芊芊一时有些惊疑不定起来。
云素裳刚刚的那句话,在秦翰飞听来只是伤感恼怒,落在陆芊芊耳中却起到了闷雷一般的效果!
如果她没有听错,那女人口中说出来的那个称呼是“皇姐”?
陆芊芊当然知道,昔年前朝铭瑄公主献城乞降,被本朝先帝册封嘉奖,并委以重任,和亲北番……
如果那个女人称铭瑄公主为“皇姐”,那么她自己的身份是什么?
陆芊芊被自己的推测惊得脸色煞白起来。
她以为那女子只是一个寻常浣衣宫女,入宫以前的身份至高也不过是罪臣之女罢了,没想到……
她竟是看走眼了吗?
如今那女人若有北番支持,她的胜算能有多大?
陆芊芊思来想去,掌心之中不觉冒出了细细的汗珠。
她心中很清楚,晁国以商立国,虽然掌握着大量的财富,但在周边小国之中得到的却永远是依赖而不是尊重;而北番虽然地处蛮荒之地,却是兵强马壮,一支铁骑号称天下无敌,在声望上几乎可以与沐德皇朝相提并论……北番并不是沐德皇朝属国,只凭这一点,它的胜算就比晁国高出数倍不止!
难道这一次做了这么多的准备,竟然会功亏一篑吗?
陆芊芊心如电转,一张刚刚还意气风发的小脸,慢慢地变得煞白了起来。
正在陆芊芊暗暗思忖要不要暂退一步,先接受一个折衷的办法,给云素裳留一线生路的时候,云素裳毫不掩饰的示弱,却又让她几乎已经完全绝望了的心里慢慢地活动了起来。
她说,铭瑄公主根本不管她?
陆芊芊观察着铭瑄公主的反应,见她从始至终都在跟身旁的一名女子谈笑风生,连一个眼神也吝于分到这个座高台上来……难道她竟然真的完全不关心?
虽然心底仍然有几分迟疑,陆芊芊却知道自己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用来犹豫,因为机会稍纵即逝!
她狠狠地咬了咬牙,瞬间下定了决心:即使有风险,今日也一定要尽力一搏,不成功便成仁,绝不能给那个女人半点翻身的机会!
心中有了成算之后,陆芊芊抚了抚砰砰乱跳的心脏,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望着台下不轻不重地说:“如果皇上已经下定了决心,是不是不要让诸位使者们久等了?毕竟天已近午,这上林会尚未正式开始,只怕我们的贵客都已经等急了呢!”
云素裳微微冷笑着向这边看了一眼,竟然并未接话。
她不是听不出陆芊芊的得意:刚刚大获全胜,她迫不及待地享受一下自己的胜利,自然是无可厚非的,云素裳并不打算在这方面和她争什么。她只想知道,秦翰飞会在陆芊芊的推波助澜下,作出怎样的决定?
在一片响应的呼声之中,秦翰飞的脸色铁青,明黄的衣袍之下掩着的铁拳攥紧又松开,松开再攥紧,却始终未能下定决心说出自己的决定。
这一开口,便是昭告天下,如何还能轻易挽回?
他以为他始终是掌握全局的那一个,想不到最后却被一个看似最天真最无害的女子给算计了去,这一场较量,简直输得荒唐!
秦翰飞站在高高的观景台上,看着下方热热闹闹的一群使者,看着身旁恭谨侍立的宫人内侍,心中一阵伤感、一阵迷茫。
眼前这至高无上的位置,似乎是自己想要的,却又好像不是。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
如今的自己,真的得到了至尊的地位、真的得到了最高的荣耀吗?
看上去好像是,可是为什么他的心里,只剩下了空虚和失落?
身旁那个曾经俏皮活泼灵气逼人的女子,在短短数月的时间里,已经被他折磨得掩藏了灵性埋葬了真情,只剩一具空壳,用假惺惺的笑容来奉迎身为帝王的他。
她的变化他不是不知道,他只是已经无力改变什么。他不肯再付出真挚的、不含任何杂质的爱情,又如何有权利要求对方报以真心?
在她的心里,那段曾经有过的真情,只怕早已经被她深深地埋藏了吧?
从今日开始,恐怕连虚假的奉迎都不会有了。
秦翰飞忍不住在想,那个经历了亡国之祸都没有泯灭真性情的女子,真正死了心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他不知道,也许……有人会希望他永远不知道。
晁国的那两位王子还在煽风点火,秦翰飞听见那些不堪的言语从他们的口中说出来,传进了他的耳朵里、刺进了他的心里。
他看得到那些使者和朝臣们脸上嘲讽的、不屑的、或者是嫌恶的表情,那种毫不掩饰的鄙夷,一下一下都刺在了他的心上。
在他的意识里,那些人嘲讽辱骂的,不是那个无辜的小女子,而是宠着那个女子的他!
说什么英主明君,说什么霸业宏图,他们真正想做的,就是嘲讽他这个控制不了自己感情的糊涂虫吧?
他们总说什么天理人伦,总说什么身份尊卑,可有人知道当事人也是有血有肉的存在?这件事从始至终,他可曾对不住谁?那个一心只追求美好的小女子,又曾对不住谁?她的心里既有真性真情,也有天下苍生,那些人为什么容不下她?
只因为她曾经身为先帝嫔妃的过去吗?
可是……只有他知道当初的她有多么痛苦多么无助,也只有他才知道她的身心有多么纯洁无暇!
是他的自私他的任性,将她的一生拖入痛苦的深渊;是他给了她一个尴尬的身份,让她蒙羞受辱;是他的强取豪夺,毁了她最后的纯洁美好;是他的自私懦弱,让她今日不得不面对这样的尴尬!
所有的错都在他,为什么那些人针对的,却一直是她?仅仅因为她是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女子,仅仅因为她在受到他的折辱的时候没有以死明志吗?
朝臣们需要的,是一个可以让他们、让这个朝代流芳千古的烈女,而不是一个真实的、敢爱敢恨的、有血有肉的生命!
这就是事情的真相吧?那些朝臣们说得再冠冕堂皇,也掩盖不了他们自私自利残忍冷酷的事实!
秦翰飞知道,他并没有什么权力去恨这些老臣,因为他自己的自私,并不弱于他们。
他曾经为了打发自己的无聊,不顾她的抗拒百般招惹调笑,最终害得她被调入昭华殿,开始了她生命之中的波澜和挫折;他曾经因为自己心有不甘,不顾她的处境艰难,夜闯婉云轩,害得她含冤受屈背负不贞之名;他曾经因为自己不敢面对,自请南下剿匪,将她一人留在宫中面对那些不怀好意的明枪暗箭;他曾经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在重孝期间将她囚禁于婉云轩内日日凌虐,害得她替他背负了无耻之名,更险些被别有用心之人谋害了性命……
一桩桩一件件,那些尘封的、不愿意去回忆的往事,飞快地在脑海中一遍遍闪现,让秦翰飞感到无地自容!
一直以来,他都假装相信自己与她之间只有真挚美好的爱情,直到今日,在这一遍遍的声讨之中,他才恍然发觉,自己亏欠她的,已经太多太多……
今日,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又是因为他的一个任性的决定,害得她正面对上那些无情而又虚伪的老臣,被他们用那样不堪的污言秽语当面羞辱!
明明一切都是他的错,为什么全部要她来背负?
秦翰飞知道,那些老臣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本就是喜欢无中生有兴风作浪的性子,再加上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这件事想让他们罢手,谈何容易?
他已经错过了反击的最佳时机,此刻即使幡然悔悟,也已经是免不了处处受制!
一波又一波的声讨还在继续,若非对在场所有人的底细都了如指掌,单看这架势,不知� �的人还以为站在风暴中心的那女子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盘剥了多少子民、残害了多少忠良呢!
这些饱读圣贤之书的国之栋梁们,就是这样对待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这就是他们信奉的“人性本善”,这就是他们标榜的仁爱之心啊!
最可笑的是,这些人,是沐德皇朝不得不依赖着的重臣、是这天下礼乐的维护者、是这天下秩序的创造者、更是自我标榜为他的左膀右臂的人啊!
第一个自私而冷漠的人是他,他的臣子们便紧随而上,将颠倒黑白推诿嫁祸青红不分皂白不辨的本领发挥到了极处,不肯为国家为百姓做一点实事,却揪住一个小女子算不上污点的一点小把柄不死不休……
这真是一群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真是沐德皇朝的架海金梁擎天玉柱呢!
因为犯了最大错误的人是他自己,所以秦翰飞并不觉得自己有资格惩处这些虚伪可恨的家伙,他只是觉得有些莫名的茫然:
这算不算现实中的……上梁不正下梁歪?
这个世界,被扭曲被篡改过的圣人之言、被一些自以为是的书蠹禄蠹们随意发挥过的伦理道德、被一些煽风点火的好事者们传得面目全非的所谓“事实真相”,组成了他所能看到的全部世界……这样的一个王朝,这样的一段人生,真的有什么坚持的必要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