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素裳立刻明白,这小姑娘是发现自己不吃硬的,准备改来软的了。说真的,手段虽然拙劣了些,但能忍到现在而不发火,也算是她极有涵养的了,看来先皇后教育得不错嘛!
只可惜,她这样的好手段,偏偏用在了一个软硬不吃的人身上!
云素裳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我心里没有什么苦处,我只要自己过得开心就好了。至于你说的那个人,他是否会背负后世的骂名,与我何干?他若是给不了我想要的东西,我巴不得他被千秋万世诟病!”
“你既然爱他,就该为他着想!他是君王,是必然会留名史册的人物!难道你希望他被天下人瞧不起,被后世文人嘲讽吗?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茶肆、酒坊之间把你们的故事编成书文,添油加醋地说给百姓听的时候,会给他和你自己带来怎样的困扰?”陆芊芊的声音有些激动,最后干脆站了起来,颇有气势地伸出手指指着云素裳吼道。
云素裳艰难地抬起手臂揉了揉耳朵,笑道:“我又不聋,你说那么大声干什么?其实你完全不必杞人忧天,他即使再怎么为人诟病,也依然会是无人能够取代的天下至尊!你想要的,无非是一顶皇后的桂冠,等那个人什么时候闲了,想起了结发之情,自然会给你的,你急什么?”
“你……”陆芊芊整张脸被她气得几乎要发黑起来。
云素裳却仍是不慌不忙地笑道:“而且你说错了最重要的一点……谁说我爱他了?”
“你……你如果不爱他,为什么还要纠缠不休?”陆芊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真的无法将眼前这个明明病得起不了身,却偏偏仍是牙尖嘴利的女人痛一年前那个每次见到皇后都会大礼跪拜的恭谨婢女联系在一起!
“哦,原来你说这个,我的原因很简单啊!我听人说妲己妺喜之流活得比普通女人分外潇洒畅意,自己忽然想尝试一下,你觉得有什么问题吗?”云素裳嚣张地笑着说。
陆芊芊吓得长大了嘴巴,待得反应过来,慌忙将身旁的人赶了出去,惊恐地说道:“你自比妲己妺喜,岂不是将皇上比作桀纣之流?这话可不是随便乱说的!”
“可是我已经讲出来了啊!这话为什么不能乱讲,难道皇上不许人说真话吗?”云素裳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陆芊芊愣了一下,想了半日才忽然意识到这分明是她自己胡言乱语,气得她不禁咬牙切齿起来:“你不要以为,我没有本事收拾你!”
“我一直在等着有人来收拾我,希望你可以用事实说话。”云素裳不屑一顾。
这个女人虽然有一点小聪明,但并不足以成大器。没有了先皇后的扶持,她还能做什么?
云素裳并不担心自己会遭了她的毒手。秦翰飞那边在这里安排的人手不知有多少,不管目的是什么,至少都能短时间保证她的安全。这宫中唯一能影响到她命运的,只有秦翰飞一人而已!
两人争执许久,陆芊芊最终怒冲冲地拂袖而去,舒姑姑忧心忡忡地凑了过来:“我从来不知你是这样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她虽然年幼,但到底有些身份在那里,你这样跟她硬碰,似乎不好吧?她若是在背后给你使绊子,你岂不是防不胜防?”
“我正等着她使绊子呢!这么漫长的宫中生活,她若不做点什么,我的日子岂不是很无聊?”云素裳满不在乎地笑道。
“可是……”舒姑姑仍是不放心地紧锁着眉头。
她曾亲历过宫中那些骇人听闻的隐事,当然不会不知道如果一个女人发起狠来有多可怕。现在自己伺候得这位主子很明显是故意在激怒那个离后位只有一步之遥的女孩……她真的不怕吗?
陆芊芊离开之后,云素裳仍是昏昏沉沉不想起身,但经过她这么一闹,却再也没有了睡意。
浑身的酸痛迫得她不得不赖在榻上,但脑海中却是翻来覆去地想着些杂事,片刻也不得安宁。
对于秦翰飞,她已经是死心了的。事实上,那些虚无缥缈的所谓复国大业,她也已经没有什么兴趣……自从认识了秦翰飞以来,她从前所关心的一切,国家、仇恨、亲人……似乎都慢慢地不那么重要了,她心里梦里,想着念着的只有一个他。如今既然已经无法与秦翰飞继续走下去,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坚持下去的意义!
舒姑姑尽职尽责地又送了一碗药过来,云素裳皱着眉头推开,连看都不想看一眼。
那恶心的味道,她实在是受够了!
舒姑姑苦口婆心地在一旁劝:“不喝药怎么行呢?良药苦口利于病,这可不是耍脾气的时候!”
“你觉得我是在耍脾气吗?”云素裳苦笑一声,呆呆地望着帐顶,眼角眉梢已经没了多少生机。
“不是耍脾气,也只能当做耍脾气。你应该知道,在宫中什么是能做的,什么是不能做的!”舒姑姑放下药碗,定定地看着这个前两天还可以坚强地在管事的皮鞭下维持骄傲的女子,禁不住为她此刻的消沉绝望而感到万分心痛。
云素裳的唇角仍是凄凉的笑意:“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可是我现在累了……别人逼我做的事,我不想再做;我自己想做的事,又已经没了意义……你说,我现在还能做什么?”
舒姑姑还想劝,看到那锦被下面露出的一角狰狞的痕迹时,目光闪了闪,却终于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她了解那种绝望的心情,也知道煎熬着的内心是什么滋味。可是现在,两个人心里都有死结,这件事又岂是自己一两句劝能解决的?
“奴婢不明白您跟皇上之间有什么心结,但是……任何问题的解决都是需要时间的,您若是不好好保重自己,万一等不到问题解决的那一天,岂不冤枉?”舒姑姑想到来时收到的嘱托,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心结吗?
云素裳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脑海中闪过一些陈年旧事,桩桩件件如在眼前,可如今……
变了的不是人,是心境。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舒姑姑被她绝望的神情惊吓到,心中莫名地揪痛起来。她想了一想,还是决定把秦翰飞下令要她不许提的事告诉她:“其实,皇上还是惦记着您的……若不是怕您受了委屈,他何必多此一举,将奴婢和桃儿杏儿两姐妹从暴室之中提到婉云轩?奴婢三人来时,皇上还特意当面交代,说这宫中人心乱,要奴婢们小心警醒,务必保证娘娘安全。若非心中念着娘娘,他又何必如此?虽然他这两天待您……有些没轻没重,但也不过是一时,您还年轻,当知道很多事情,只要用心,都是可以挽回的啊!”
云素裳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到舒姑姑竭力表现得真诚的神色之后,她得思维停滞了一下,很快却又是恢复了漠然。
他关心她吗?
也许吧。他不舍得她死,因为他的游戏,还没有结束啊!他像是一只口味刁钻的猫,总觉得被生生折磨致死的猎物才比较美味,所以迟迟不肯给她一个解脱。作为猎物的她,又何必奉陪到底?
云素裳的眼角,终是控制不住地滚下泪来:“只要用心,就可以挽回……可是我的心在哪里……”
“还是不肯喝药吗?”诗筠看到舒姑姑的脸色,就知道事情还是不好办。
舒姑姑愁容满面地摇了摇头。
诗筠捧着脸坐在门外的石阶上,几乎没有断过眼泪的脸上,愁容越发浓重了起来:“你劝也不顶用,看来这一次,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舒姑姑很想提醒她说话要小心,但话到嘴边却竟然没有办法说出口。
太医说过,她已经是郁积了一身的病,最忌讳的就是伤心生气,但现在的状况,却偏偏是除了伤心生气就不会有别的情绪,这病如何能得好?
所有人都知道,若要解决这件事,必须着落在皇帝身上。可是看到秦翰飞身上一天比一天冷冽的气势,所有人都只好把话咽回肚子里,然后默默地回来叹气。
都说是解铃还须系铃人,可是有没有人知道,若那系铃之人不想解铃时,又当如何?
舒姑姑忧心忡忡地向内室看了一眼,见那边仍是一如既往地死气沉沉,她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太医的医术并不差,可是治得了身上的病,却治不了心里的结,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凭他是神仙也罢了,治得了病治不了命。”诗筠闷闷地说着,重重的鼻音透出来,带着些与年龄不符的沧桑。
“命?”舒姑姑不知道她为何会说出这个字来,却是惊讶地抬起了头。
诗筠茫然地看着远方,声音与目光一样悠远:“是啊,主子总是说,她这一生,总是在受着命运的摆布,活着,从来都是身不由己,这命运,已经给她安排好了一切……直到前一阵子与皇上说了些话,她才稍稍好了些,谁料没几天又出了那样的事情。我看这一次,她自己似乎是已经准备放弃了……”
“别胡说!”舒姑姑下意识地喝住了她,自己却也很快黯然地垂下了头。
没有人比每天近身伺候的她更清楚,此时内室的那人,岂止是已经放弃了,她分明是在一心寻求解脱啊!
舒姑姑很想像诗筠一样,可以痛痛快快地抱怨勤政殿那位薄情的帝王一场。可是想到那日那一双满含着痛苦的眸子,她又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那帝王,对这病中的人儿是真个无情。
两边都不是听劝的人,这件事,终究还是要等他们自己来解决,可是这一位,真的还能等到解决的那一天吗?
这一日天色已经入夜,秦翰飞竟然没有来。
云素裳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心底同时涌起无尽的凄凉。
她知道,如果有一天他停止了对自己的折磨,自己存在的价值也就彻底没有了。
只是想不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才不过短短几日时光,他竟然已经连折磨她都不愿了。
也是,这张脸已是苍白似鬼,昔日的姿容早已不知消散到了何处;这具身体已是千疮百孔,早已经没了半分娇美可言;眼看恹恹欲死的她,也不会有精力,他怎么可能仍然对她有兴趣?
这最后的一分价值也没有了,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呢?
“主子,歇下吧。皇上知道主子身子不便,已经说过不来了的。”舒姑姑走进来将案上的灯火熄灭了一半,见云素裳仍是睁着眼睛,只得小心翼翼地劝道。
云素裳点了点头,顺从地闭上眼睛,舒姑姑却分明知道,她根本不会睡着的。
白日里昏昏沉沉,夜间却是万分警醒,从回宫以来一直是这样的状况。太医每日来请好几遍脉,说是若肯细细调养或可有救,但所有的药最终都浇灌了门前的花木,什么病能够治得好?
如今的情形,分明只是挨日子罢了。
昨日夜里皇上来过,照例是一番折辱,几乎消磨到了天亮,今日白天就添了咯血之症,一日之间几乎水米未进,急得几个亲近的丫头几乎哭断了肝肠。
诗筠忍不住,跑到勤政殿去闹了一场,毫无悬念地讨了一顿板子回来,现在还趴在自己的屋子里掉眼泪。
但她的目的似乎达到了。皇上刚刚来过,却并未进殿,在外面问了些看病的情形,长吁短叹地徘徊了很久,终于还是转身离去了。
舒姑姑不知道这种情形是喜是忧。
原以为无需再强撑着身子承宠,主子是应该庆幸的,但细细看来,却又像是有些不对。
平日里两人相见时,虽是剑拔弩张,但那时的主子眼中是有生气的。恼怒、羞愤、伤心,虽然都不是什么好事,但至少,还有几分像是活着的人。
今晚却是不一样。
入夜之前,她的那双眼睛直直地盯着门口,像是恐惧,却也像是企盼。直到一支银烛燃尽,仍未听到那声令人心惊的通传,她的目光,竟也像那支燃尽了的蜡烛一样,渐渐地黯淡了下去。
却仍是不肯睡着。就那样默默地睁着眼睛,静静地看着一个固定的方向,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舒姑姑看看那个装睡的女子,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是多余。帮云素裳放下帐帘,检查一遍门窗之后,她终是无可奈何地静静走了出去。
那双无神的眼睛,真的吓到她了。有时她的心里会冒出很可怕的想法:“那样绝望的一个人,究竟能不能熬过今夜?
在这宫中,一个人想要无声无息地消失,实在是太容易了。
自戕?根本不需要。她只需静静地等着,等到寂寞如潮涌至,脆弱的生命自然就会像洪流边的一片枯叶,毫无悬念地被席卷而去,从此杳然无踪。
明日的婉云轩,是否还可以一切如旧?
“她怎么样?”
一个声音忽然在黑暗里响起,将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舒姑姑吓了一跳。待回过神来,她慌忙跪地,来人却一把将她拉了起来:“朕问你,她怎么样?”
舒姑姑听见他问,一时竟心酸得险些落泪。她定了定神,开口的声音仍是透着难以掩饰的沙哑:“很不好。”
“怎么不好?”秦翰飞的声音仍是清冷,但熟悉的人却可以听出,那声音里带着些竭力掩饰的颤抖,与平日沉稳威严的形象有很大的区别。
舒姑姑深吸一口气,忍着泪低声叹道:“晚上又吐了两次血,只喂进去几口水,什么都吃不下……身上的伤仍是不好,太医开了些温补的药,仍然是喝不下,这样下去……”
“她不肯喝,你不会给她灌下去?”秦翰飞的声音冰冷,令人发颤。舒姑姑却看到他撑在柱子上的手指节发白,显然已是在竭力压抑着情绪。
“一开始是不肯喝,奴婢们轮流着去劝,才肯喝上几口,后来……怕是真的咽不下去了,连吃粥都会吐,那药,是根本不敢端到跟前去……”
舒姑姑的解释,一字一句都像钢针一样扎进了秦翰飞的心里。
没有人知道此刻的他是什么心情,即使他自己也绝不肯承认,听到那些真切地发生在他的小女人身上的事,他已是心痛得无以复加。
他以为自己对她只有恨的。
本来以为,自己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从根本上摧残她,让她知道,她的身体和灵魂,在自己的面前都只有被随意践踏的份……
看见她身上的伤因为不肯服药迟迟未愈,看到她不思饮食日渐虚弱,看到她眼中的生机渐渐褪去,他觉得自己应该是畅意的。他很想告诉那些恼人的前朝余孽,他们眼中高贵无比的公主,也不过是他身下承欢的一个贱婢;他很想让全天下人知道,他并未被这个妖孽女子所迷,他所有的沉迷都是假象,都是他对她展开报复的一种手段……
可是他的报复尚未来得及完全展开,他便已经绝望地发现,他心里的痛苦、担忧和悔恨,早已经彻彻底底掩盖了最初的那一点点快意,他甚至开始想,如果能让她好起来,如果能让她恢复从前的健康从前的灵气,他愿意放下所有的仇恨,愿意忘记所有的过去,愿意抛却一切与她携手今生!
可是他还有这样的机会吗?
世上的事,从来都不是有机会后悔的。
她的身体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今日太医院院首跪在他的面前,提醒他必须尽早“准备着”的时候,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脏碎裂的声音。
准备着什么?
她……
短短数日时光,那个鲜活灵动的小女子,竟要与他彻底作别吗?
这怎么可能?那个小女子是那样倔强那样坚强,她怎么会这样不堪一击?她不是应该嚣张地指着他的鼻子说不怕他吗?她不是应该跳着脚跟他大叫大嚷吗?她不是应该高傲地昂起头颅,告诉他这天下的胜负之数尚未分明吗?
她怎么可以……
她怎么可以抛下他!
如果没有了她,这万里江山,他要来何用?
“姑姑,你下去歇着吧。你老在我眼前晃,我反倒更加休息不好。”
次日一早,婉云轩中的一间弥漫着浓重药味的屋子里,传来这样一声低低的求肯。
舒姑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安静地依言走了出去。
她哪里是想安静地休息?分明是不想别人看见她被病痛折磨的样子,徒添伤心罢了。
这也算是又熬过了一夜,可是这样一天天挨下去,真的还有意义吗?
明明是彼此离不开的两个人,偏要彼此伤害彼此疏远,这样以生命为赌注的游戏,真的很好玩吗?
舒姑姑很想告诉那个双目无神的女子,昨夜有一个痴人在婉云轩外徘徊了一整夜,最终还是没敢进门,只是一遍一遍地嘱咐宫人,好生伺候,不要让她生气……
可是她最终却只能选择忍住。
伤透了的心,像是已经动摇了根本的树,岂是浇一两次水就能重新焕发生机的?
她的生气伤心,分明只为那一个人,她的命运就在那一个人的手上,可那人始终放不下心结,不肯来化解这场恩怨,做奴婢的又能如何?
“姑姑,主子还是不肯喝药吗?”凤儿小心翼翼地端了个小瓷盏走过来,看见舒姑姑坐在门前的台阶上长吁短叹,也不禁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舒姑姑对这个很明显心向霞影殿的丫头没什么好感,但见她这两天也还算勤谨本分,所以也只能勉强对她点了点头,叹道:“还是那样,看见药碗就吐。”
凤儿强笑着安慰道:“姑姑也不必太担心了,我看这个太医吩咐的这个薰药的法子挺有用的,主子今儿的精神比昨天好了很多呢!”
“但愿有用吧。”舒姑姑没什么心情地敷衍道。
心病还须心药医,这薰药对外伤或许尚有一两分作用,但对于心病,还是不要抱希望的好。
凤儿见她心情实在不好,很知趣地没有继续搭话,草草福了福身,就端着瓷盏慢慢地往内室走去。
舒姑姑微微一怔,疑惑地问道:“你手上端的是什么?”
凤儿回身怯怯地一笑:“娘娘今早的莲子羹还是没能咽下去,诗筠姐姐吩咐了用白米细细地熬成糜,看看能不能吃一口下去。姑姑放心,都是咱们小厨房做的,我和诗筠姐姐一直在一旁看着的呢!”
舒姑姑想了想,记得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忙挥手让她进去:“既这样快一点,别等凉了。”
“知道了。”凤儿顺从地答应着,快步走了进去。
内室的云素裳听见有人走了进来,闭着眼睛费力地叹道:“不是说了不必进来的吗。这病也不是有人守着就能好的,何苦来呢。”
“娘娘,奴婢是给您送粥来的。”凤儿慢慢地走到榻前,恭敬地说道。
云素裳勉强睁开眼睛,看见是她,越发懒于应付:“放着吧。”
“娘娘嫌药苦也就罢了,若是连饭都不肯用,这身子如何熬得住?”凤儿轻柔地笑着,熟练地取下云素裳头上盖着的湿毛巾,轻柔地帮她揉着额角。
“我若熬不住,不正是遂了你主子的心愿?”云素裳随着她的手来回晃着,觉得头确实没有那么痛了,但身上和心里的痛意还是如影随形,片刻都不肯稍离。
凤儿恭顺地笑了笑,手上轻柔的动作没有一刻停顿:“娘娘是个水晶心肝的人,这一点倒是看得透彻。只是……”
“只是什么?”云素裳本能地意识到,接下来她可能会听到自己感兴趣的内容。
“只是主子很担心您这样熬下去,夜长梦多。”凤儿垂下了头,温顺地笑着说。
云素裳对此完全没有感到意外。静静地想了一下之后,她平静地问道:“我也担心这样熬下去夜长梦多,你主子有什么好的方法可以帮到我吗?”
凤儿对她的这个答案十分意外,但仍是竭力平静地笑道:“娘娘若肯喝下这碗粥,便是我们主子尽心尽力地帮过娘娘了。”
云素裳将目光转向凤儿放在案头的那一碗平淡无奇的白粥,心里微微有些疑惑。
“娘娘不必担心,主子什么都替您考虑好了,不会让您太痛苦的。”凤儿转过身去将瓷盏端了过来,恭敬地递到云素裳的面前。
“主子,您怎么起身了?太医说您不宜劳累,还是躺着的好,这粥若是咽不下,就不要勉强自己了。”舒姑姑见凤儿许久没有出去,有些疑惑地进来看看,恰好看见了凤儿端着粥,而云素裳望着那碗粥皱眉头的场景。
凤儿双手一颤,竟将瓷盏中乳白色的汁液溢出来好些,淡淡的米香若有若无地在这间只有药味的屋子里扩散开来。
“多谢。倒劳烦你们费心了。”云素裳淡淡地说。
“奴婢们愧不敢当。”凤儿飞快地垂下头答道。
舒姑姑从未见过做主子的向奴才道谢,总觉得这场景有些不对劲,可具体有什么问题,却又实在想不出来。
这时云素裳已经强笑着向凤儿身旁凑了过去:“这粥熬得好香,给我吃一口。”
凤儿喜滋滋地揭开瓷盏的盖子,用小银匙慢慢地喂了给她,见她毫不迟疑地咽了下去,心下不禁又是欢喜又是惊慌。
舒姑姑在一旁看着,只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一时竟也是手足无措起来,一叠声地喊:“慢点吃慢点吃,饿了这么久的,吃急了可不行!”
“姑姑也真是的,娘娘吃不下饭,在外面长吁短叹的人是你,现在终于能吃一口了,您又嫌吃得快!”凤儿一面细心地帮云素裳擦着嘴角沾的汤汁,一面毫不客气地嘲笑起来。
云素裳向舒姑姑笑了笑,感慨道:“我说这么多天吃什么都不对味,原来是想吃这个了!”
舒姑姑简直被她闹得哭笑不得。难道这么多天水米不进,真正的原因竟然是嘴馋了?这么说来这天下多少饿死的人,都实在是太冤了!
不过抱怨归抱怨,看见一小盏白粥竟然很快见了底,舒姑姑便觉得这些日子的阴霾已经尽数散去,终于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饶是她平时总是冷脸待人,这会儿也禁不住微微地笑了起来。
这一天婉云轩上下众人无不喜气洋洋,连日来笼罩在头顶上的乌云似乎在一夜之间消散殆尽了。
诗筠满脸疑惑之色地把凤儿拉到没人的角落里问道:“你为什么跟人说是我叫你熬的粥?现在宫中上下都说我是主子的大功臣,闹得我都不敢见人,总觉得好像抢了你的功劳似的!”
凤儿无所谓地笑了笑,伸出手臂亲热地揽住了她的肩:“这有什么功劳不功劳的?都是一宫里的奴才,平时闹归闹,大事上说不得还是一家子的,主子好了我们大家都好不是?我先也是怕人不放心,你也知道,我在这宫里得罪了不少人,恐怕人人都当我藏奸呢!我不把你抬出来,谁知道这碗粥能不能顺利地端到主子跟前去?说起来你也不用不好意思,你这个名字,就是主子的大功臣了!”
诗筠见她这样亲昵,想到前些日子自己对她确实有很大的成见,不禁有些羞愧地笑了起来。
“你们两个小蹄子,又躲到一旁去偷懒!”舒姑姑刚好从走廊外面经过,看见两个小丫头躲在背人处嘀嘀咕咕,忍不住隔着老远就抱怨起来。
不过今天婉云轩上下是没有人怕她的,人人都知道,姑姑虽然还是板着脸训人,但那眼角的笑意却是怎么也藏不住,很显然,她的心情比大家伙都高兴呢!
“姑姑,皇上朝咱们这边走过来了,要不要去跟主子说一下?”小林子从外面飞跑了进来,到舒姑姑面前气喘吁吁地说。
诗筠脸色一变,从廊下走了出来训道:“这话也是可以大呼小叫的?越发没个规矩了!”
“你先下去吧。”凤儿看见小林子脸上下不来,忙出来替他解围道。
待小林子走远,舒姑姑面带愁容地问诗筠道:“依你看,说还是不说?”
“当然不说,”诗筠毫不犹豫地说,“咱们装不知道,有事没事都让他们自己磨去!主子的心意现在咱们也看不懂,万一她不高兴皇上来,咱早说一会儿她就早生一会儿气;又或者她高兴皇上来,咱们早跟她说了,皇上又不来,那不是又要失望?总之依我看咱们还是不说的好!”
舒姑姑耐着性子听完,笑着啐了一声:“你这小蹄子,人不大鬼心眼子倒不少!我说主子怎么那么信你,原来这些年你都是这么伺候的?”
诗筠得意地笑了起来:“那当然了,做奴才,也要有做奴才的本事不是?”
三人正说笑着,已见二门那边乱了起来,不用问也知道是谁来了,众人忙跑到前面去迎着。
秦翰飞对跪了一院子的宫人看也不看,几乎是一路飞跑着进了婉云轩内殿,冲到那间满是药味的屋子门前,才骤然慢下脚步,近乡情怯似的开始踟蹰不前起来。
哪知云素裳已经在外面听到了动静,只当是舒姑姑还在外面,忍不住问道:“站在外面干什么,怎么不进来?”
秦翰飞收起脸上的复杂神情,换上一贯的冷傲和默然,一掀帘子大踏步走了进去:“才不过一日时间,就这么想我?”
云素裳一见是他,脸色一变,唇角的笑容瞬间隐褪了下去。
凤儿说过药效到夜里就会发作,本以为今生已经不必见他的了,不想他竟然还是来了!
不过也好,这最后一面,就当是给今生一个完满的交代了。对也好错也罢,过了今晚,都可以毫不留恋地随风而逝了。
云素裳脸上的变化,纤毫不漏地落入了秦翰飞的眼中,他的脸色不禁越发阴沉起来:“变脸倒快,看来你是好得差不多了!”
云素裳漠然地转过脸去,唇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冷笑。
她高兴也是错不高兴也是错,讨得他的欢心就那么难吗?
爱她的时候,她无理取闹耍脾气都是可爱;不爱她的时候,她便是用尽心思也绝不可能讨得他的欢心,这才是真相吧?
既然如此,何必将一切的过错都推到她的身上?
爱情这东西,来时如珍珠去时如粪土,古人诚不我欺!
她冷漠的抵触毫无悬念地刺痛了秦翰飞的眼睛。虽然在进门之前他曾经无数次告诫自己对她好一点,但当此之时还是忍不住怒火上冲,一个箭步冲到榻前,俯身粗暴地扳过她的身子:“转过来,看着我!”
云素裳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已经痛到麻木痛到习惯了的伤口再一次齐齐叫嚣起来。她不知道这一下子自己身上有没有伤口再裂开,但既然每天都要重新裂开一次,这伤口好与不好,已经不重要了。何况过了今夜,这身子也即将归于黄土,再痛,还能痛多久呢?
看出她隐忍的痛苦,秦翰飞心中一动,手上的力道下意识地放轻了,但说话却仍是丝毫不留情面:“本事没长,脾气倒长了不少!看来这些天的教训,还是没有让你学乖啊!”
“乖有乖的死法,不乖有不乖的死法,既然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我学得那么乖做什么?”云素裳轻笑一声,竟是不再闪避,直直地对上了他的眼睛。
秦翰飞一时有些发怔,竟被那个没有怨毒没有抗拒的笑容晃得花了眼。
不知什么原因,今晚看她时,总觉得她的身上多了些与平时不一样的美。即使那张脸依然惨白消瘦,她依然有着倾国倾城的资本!
这个女子,初见之时的一个无意识的微笑,就已经彻底地虏获了他的心,直到现在,时过境迁,他竟然还是抗拒不了她笑容的魅惑!
只可惜从那张嘴里说出来的话实在太恼人,秦翰飞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生自己的气,还是生她那句话的气,只知自己回过神来时,拿惯刀戟的手已经下意识地紧紧捏住了她的下颌,口中吐出了冷冽的话语:“你就那么想死?”
“我很想好好地活着。”云素裳冷冷一笑,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那意思很明白:我很想好好地活着,你剥夺了我好好活着的权利,现在却又来责怪我有求死之心!
秦翰飞想到自己这些日子心中的煎熬,只为自己感到不值。这样一个没有心的女子,自己到底留恋她什么?
“云素裳,看来这些日子,我对你还是太纵容了!”他的目光一冷,神色又恢复了前几日那般冰冷无情的模样,像看待待宰的羔羊一样,慢慢地向依然动弹不得的云素裳凑近过去。
但出乎秦翰飞意料的是,云素裳并没有像前几日一样拼命地挣扎,或是厌恶地闭上眼睛。她的神色平静,看不出悲喜,让秦翰飞的心里忽然七上八下起来。
说不出是喜还是忧。
其实他并非不知道,自己那般对她,实在是太残忍了些,但每当看到她厌恶的目光,他便觉得心中血气上涌,无法控制自己的怒意,而这样做的结果,必然是她更深的厌恶和更明显的抗拒!
秦翰飞不知道自己和这个女人为什么会陷入到这样一个怪圈,但他无法说服自己向她示弱。今日这个女人首先放下了对他的抗拒,他虽然心中有些疑惑,却自然是求之不得!
“这么多天,你终于学乖了吗?”
云素裳心中一荡,本能地绷紧了身子。
沉浸在欢愉中的秦翰飞,忽然模糊地听到一声竭力压抑的痛苦的低吟,他心中一慌,连忙停下动作,竟忘记了自己这些日子一直是以看她的痛苦为乐事的。
此时此刻,身下的小女子原本便极其苍白的面容,此刻更是毫无半点血色,她紧咬着的下唇泛着不正常的灰白色,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断地渗出来,显然极力压抑已久,如今早已是强弩之末!
秦翰飞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停止了跳动,满心的绮念早已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恐慌和悔恨!
他怎么可以忘记,这女子这几日已是徘徊在生死边缘!他怎么可以残忍到因为自己的一己私欲,而置她的生死于不顾!
他怎么可以,让他挚爱的女子,受这样可怕的病痛折磨!
“云儿,你不可以有事!”
这一刻,所有的恩怨都已经远去,所有的是非都已经分文不值,他的眼中剩下的,只有这一个脆弱得让人不敢碰触的小女人;他只知道,如果失去了她,他的余生,将会失去了存在的所有意义!
这个女人不是他的仇人,这是他曾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人,是他今生唯一挚爱的女子啊!
“太医,快去传太医啊!”
雷鸣般的怒吼声响彻婉云轩的 每一个角落,惊醒了所有刚刚松了一口气的宫人,也惊醒了被心魔控制的秦翰飞自己!
他究竟做了什么,他究竟还要做什么?
这女子对他的心意有多真,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怎么会只因为她的前朝公主身份,就对她极尽残酷无情之能事!
他应该知道,这女子是从未想过要伤害他的啊!
她为何会苦苦隐瞒那一重身份;她为何会在明明已经有机会逃走的时候,执意留在宫中站在他的身旁;她为何又会冒着被天下人口诛笔伐的危险,假传遗诏帮他登上帝座……她一片痴心为他做的这一切,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她的一腔痴念,就连刚刚回宫的沐王秦念飞都可以一眼看得出来,作为当事人的他怎么会感觉不到?
明知她的一腔痴情都萦绕在他的身上,他却仍是肆无忌惮地将她的爱情、她的尊严、她的生命都肆意践踏,这样禽兽不如的事情真的是他做的吗?
他究竟是人,还是没有心没有情的魔鬼!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该有多好……
剧烈的疼痛铺天盖地地袭来,云素裳的眼睛已经不能睁开。她知道自己等待已久的这一刻终于来了,心中并没有太多的恐惧和不舍。唯一让她产生一丝留恋的,是恍惚间一直萦绕在耳边的一个熟悉的声音:你不可以走,你要好好的,我已经不怪你了,我们彼此之间还有好多好多的承诺没有来得及兑现,还有好多好多的梦想没有来得及追寻,只要你活下来,只要你留下来,我就原谅你所做的一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