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之后,老福贵又续上了自己四十多年前爱干的一件事情——到屋顶上乘凉。那阵子他总觉得有件什么重要的事儿等着他干,到底是什么事儿他又拿捏不准,只好一口接一口地往肚里灌酒。酒灌多了,脑子更糊涂,什么也想不起来,急得他除了冲孙子小顺子不停地发火外,一点招数没有。
有一天晚上,月明星稀,老福贵连哄带吓侍弄小顺子睡了,就来到院子里的老枣树下,盘腿坐在蒲墩上,一手摇着蒲扇拍打蚊虫,一手拎着扁扁的锡酒壶,过一会儿就举起酒壶抿一口酒。在一个接一个沉闷杂乱的日子里,老福贵觉得,只有这样的时候,他心里才舒坦、平和一些。但在那天晚上,他突然听见屋顶上有什么东西走动的声音,而且那东西还发出类似猫一样的叫声。肯定是猫,老福贵想,除了猫还能是什么?听动静,那东西好像很烦躁,爪子踏在屋顶上,噗嗒噗嗒,闷闷的,有时急有时缓,急时它仿佛在扑咬,缓时它仿佛在踱步,准备再一次扑咬。老福贵就想,奶奶的,这是谁家的猫呢,跑到我家的屋顶上瞎折腾?你听它那动静,就好像它在**,可现在不是猫**的时候呀;再说屋顶上也没有老鼠。老福贵又想,奶奶的,即使有老鼠,现在的猫也不去捉了,猫和人一样,变懒了,正经事不愿意干了。傍黑时他还在村街上见过一只猫,也不知谁家的,它卧在一块石头旁打盹,两只老鼠就在石头的另一侧跳上跳下,可那只猫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老福贵想着这些的时候,屋顶上的动静弱了下来。这反而勾起他的某种**,他想上去看个究竟。老福贵确实老了,由于长年饮酒,加之心浮气躁,诸事不遂,他的头发早就掉光了,这使他的头颅看上去像一只陈年葫芦,发出昏黄无力的光;他弓腰驼背,身上骨瘦如柴,皮肉就像老树的皮,全身没一处平整的地方;他走起路来一步三摇,舌头不听使唤,呼吸声嘶嘶作响,像一头再也拉不动犁铧的老牛;他毛孔里喷出的酒气五步之外就能闻到。但这个时刻,也许由于那只猫的召唤,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老福贵却感到身上来了劲儿。于是,他把酒壶掖进裤腰里,沿着那架久已不用的梯子,颤微微往屋顶上爬去。
幸好,那架柳木梯子没有当腰折断;幸好,老福贵没有从上面失手掉下来。毕竟是夜晚,毕竟年岁不饶人。想当年,他家老屋的窗前有一棵榆树,每次上房,他连梯子都不用,抱住榆树,蹭蹭蹭几下子就顺树爬上了屋顶,动作灵敏得像一只猫。
老福贵爬上屋顶后,搭眼瞅了一阵,哪有猫的影子。别人家的屋顶上一般都立着几个大大小小粮食囤,看上去影影绰绰的,像有一些粗壮的人站在那里嘹望,老福贵已经好几年不种地了,他家的屋顶上光秃秃的,除了雨水冲出的几条小沟坎外,什么东西也没有,连个动物的爪印都见不到。这使他感到更为奇怪——刚才明明上面还扑腾乱响呢,现在他只有怪自己的耳朵出了岔子。他叹口酒气,对着当空的皓月说:“老啦老啦,啥都不中用了。”
离开屋顶之前,老福贵抬手习惯性地拽出酒壶,拔出木塞,仰脖灌下一口酒。就在这时,一股凉习习的小风吹过来,他浑身一震,目光随即望向远处——天呀,月光下的村庄和田野一片明净,一派安谧,露水很重,偶尔能听到低低的人语、唧唧的虫鸣、尖尖的狗吠,地上的灯光和天上的星光交相映衬……老福贵就觉得简直像走进梦中,四十多年前的事情忽悠忽悠就倒转了过来。
这时候的老福贵当然已把那只引他上屋顶的什么猫忘在了脑后。他盘腿坐在屋顶当央,猛然想起自己已经四十多年没在夜晚爬上屋顶了。此刻,他一边小口小口地抿酒,一边睁大眼睛往远处看。他看到水银泻地般的月光下,房屋、树木、庄稼、水塘、老磨坊、村路、坟茔等密密麻麻的物件,都静静地伏在那里,他的目光像梳子那样,一遍一遍掠过它们。当然,他不会漏掉两个地方——一处是老龙根的坟墓,一处是老龙根的儿子双金的工厂。
老龙根三年前被查出生了癌,大夫说活不过那个年关,但老东西硬是撑了快两年才咽气。他死后葬礼排场得顶了天,双金把四乡八村的响器班子全请了来,吊丧的队伍排了二里多长,乡亲们都说这种规模的丧葬场面一百年碰不上一次。老福贵眼里不由蹿火,心想老东西活着风光了一辈子,死了还是那么风光,叫别人没法比。
现在,他即便闭上眼睛也能猜出老龙根坟墓的位置。它在村庄的东北方向,离这儿一里多地,老龙根的墓室大得能容下他们全家都不止。坟茔的北面是一条小河,紧挨着小河的是一块高岗子地。据说他的坟头正压在龙脉上,风水在全村的土地上是最好的,老东西许多年前就看中了这块地方,谁也不许占用。坟的南面便是他儿子双金的一溜沿儿工厂:酒厂、糕点厂、面粉厂、磷肥厂,它们全在一条线上。这种格局似乎告诉人们,老龙根死后,他的魂灵仍在保佑着儿子。
“双金这狗日的,真是发了,比他爹一点都不差。”老福贵对着正东面双金的厂子,不由骂出了声。
老福贵把锡壶里的酒喝光时,已是后半夜了。他身上湿漉漉的,是被露水打的。他太熟悉这种湿漉漉的夜气了,这种夜气能浸到人的骨头里,使人感到心底舒坦而又骨节酸涩。屁股下的屋子里,孙子小顺子打着悠长的小呼噜,睡得正香。小顺子睡觉的动静不像一个七岁的孩子,倒像一个成年人。老福贵听着小顺子刺耳的鼾声,忿忿地骂道:“你个孽种,早晚有睡不着觉的时候!”
后来,老福贵听到了早醒的公鸡们嘹亮的啼叫。虽然感到很疲乏,但他仍不想下去,便闭上眼睛,打了会儿盹。在似睡非睡之间,他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
老福贵年轻时,人们都叫他福贵,就像老龙根年轻时,人们都呼他龙根那样。福贵那时喜欢在夏秋季节的夜晚爬到屋顶上去,他搭眼看夜色下的景物,觉得极有趣。夜里会有很多秘密的,他常常在屋顶上,边乘凉,边了望,或者干脆睡在上面。每逢有月亮的夜晚,他能清楚地看到周围邻居家的女人在院子里忙碌,她们小声呼唤男人,大声喝斥孩子。她们忙完了,到露天茅房里屙屎尿尿时,她们蹶起的白白的屁股就在福贵的视野里出现,使他不由感动上好一阵,心想这些白白的屁股可真是好东西……
直到有一晚,福贵坐在自家几近坍塌的屋顶上,突然看到了数十丈之外的龙根。往西隔着两户人家,就是龙根的家。此刻龙根正蹲在他家的屋顶上,久久不动,像一块卧在那里的石头。福贵突然想:也许龙根也像我这样,喜欢夜里到屋顶上来,可是我怎么一直没发现他呢?想到这里,福贵感到有些可怕,慌忙顺榆树溜到了地面上。
福贵隔天再上屋顶时,仍然看见了鬼影一般的龙根。但这时福贵不再感到可怕,心想你看你的我看我的,反正大家都在各自的屋顶上,谁也犯不着谁。某天后半夜,福贵睁开眼,见龙根正站在他家的屋顶上朝这边招手,意思可能是请他过去。福贵就迟疑着溜到地面上,绕到龙根家,顺墙头上了他家的屋顶。他们并排站在一起,龙根要比福贵高出一个头。他们不说话,默默望了一阵星光下的景物,龙根突然问道:“福贵,你都看见啥了?”
福贵挠挠头皮,说:“嘿嘿,还能看见啥。”
龙根抬手指了指村北面一大片整齐的宅子,说:“地主李老财的这些青砖瓦房很快就是咱穷人的啦!”龙根又指了指村子四周那一片片平整的良田,说:“李老财的这些土地很快也是咱穷人的啦!”
龙根还说:“你看这夜晚的村子:多美啊……”
龙根两眼放光,像两只绿灯笼。福贵不由愣了,心想龙根着实了不得呢。他呆在屋顶上老想着看女人屁股,听别人私语,听蛐蛐鸣叫,而龙根却想到了李老财的宅子和土地,发现了夜晚的村子多么美,可见龙根将来是个干大事的人啊。福贵开始佩服起龙根来。
天将破晓,福贵正打算离开龙根家的屋顶,突然看到一道流星在面前一闪,就有一只金黄色的小东西蹿上墙头,但随即又不见了。福贵打了个颤,立即意识到,那是一只黄鼠狼。本地人对黄鼠狼十分敬畏,认为它是经过修炼的神祗,绝对伤害不得的,如果夜晚碰上了它,不是有福就是有祸。很多人家还在家里设有香案,专门供奉它,祈求黄鼬神保佑平安。
福贵哆嗦着扯扯龙根的袖子说:“一只黄鼠狼……”
龙根说:“在哪儿?我怎么没看见?你个胆小鬼,看花眼了。”
仅仅过了半年多,土地改革就开始了。李老财的宅子和土地果然像龙根说的那样,全成了穷人的。不仅如此,李老财连命也没了。龙根领着大伙斗地主,揪富农,挖浮财,分田地,样样干在前面。龙根胆子也大,李老财就是他亲手杀死的。审判大会开过后,土改工作队的领导问那些操刀弄枪的民兵,你们哪个自告奋勇来行刑?别人脸色焦黄焦黄,只有龙根眉宇间凝着杀气。龙根二话不说,提溜起瘫成一团的李老财,到村北的杨树林里,一枪就解决了他。
枪声一落,龙根就成了民兵队长。然后是贫协主任。再然后是村长、村支书。在他咽气之前,这村子一直由他管着。
其实就是那一枪打出了龙根的威风,在此后许多年里,龙根声威赫赫,全村人没有不惧他的。福贵那时也是民兵,肩上也扛着一支三八大盖,但他却没有打枪的胆量。他挎枪只是为了给自己壮胆。他想,如果他抢先一步站出来毙了李老财,龙根的后来是否就是他的后来呢?慢慢地他觉得想这些已没啥意思,因为他作死也没有杀人的胆量。
在龙根腰挎盒子枪风风火火干大事的时候,福贵却出人意料地迷上了酒。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锡制的、扁扁的酒壶,无论出工还是在家,他都随身带着它,时不时举至嘴边抿一口酒,**辣的酒气便四下里飘散。有一阵子,他还在腰上拴了一块羊腿骨,每抿一口酒,再tian一下羊腿骨,两个动作一气呵成。别人问他味道咋样,他说香,香极了。一次在田间干活,有人逗他玩,趁他歇晌打盹时,悄悄用一根树棍换下了他腰间的羊腿骨,他爬起来后,喝酒,tian了下树棍,居然没察觉。人们就哈哈大笑,笑声在田野里回荡起伏。
福贵贪酒,却从来没人见他醉过,他总是处于半醉半醒之间,既不耽误干活,也轻易不说胡话;虽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却不曾摔倒过。而且他不抽烟,可能他是村里男人中唯一不吸烟的。他说:“抽烟没好处,把你们的心肺、肠子肚子都熏黑了;喝酒好,酒能把心肺、肠子肚子洗干净。”
如今想来,酒确实坑了福贵,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他连老婆都没讨上。
自那个月夜之后,老福贵几乎每晚都到屋顶上去。他找人加固了梯子,以防它折断。小顺子的鼾声像毛毛刺,穿透屋顶飘上来,令他感到不快,他想这个小孽种快成精了,留着他早晚是个祸害。好在月色下的景致冲淡了老福贵的忧虑,他不时瞅一眼老龙根坟墓的方向,觉得老东西虽强悍一生,终究先他一步入了地狱,而他现在不仍是活得好好的吗?他可以像年轻时那样在屋顶上向四处了望,他可以尽兴地喝酒和乘凉,顺便想一些自己的事情,而老龙根却已经化成了粪土。每每想到这里,老福贵都禁不住笑出声来。
乡村的夜晚不像过去那么静了。在过去,天黑之后,几乎见不到一点光亮,人们早早就上床睡觉。而现在,地上的灯火比天上的星星还明亮,乡村的夜晚在老福贵眼里就变了味。有些人家的电视演到半夜还不收场,有些人家的小四轮拖拉机三更半夜就出门办货,他们拼命地挣钱,生怕落在别人后面。更让老福贵气不过的,是龙根的儿子双金的工厂,这些狗舅子工厂日夜开工,从那里飘来的酸臭气味弥漫了整个村子,从那里传来的光亮刺得人眼珠子不舒眼。老福贵抿口酒,对着双金的工厂说:“狗日的,你挣吧,即便挣再多的钱,也脱不了像你爹那样钻坟墓。”
这天夜里,老福贵觉得眼光有点发虚,他以为酒多了点,遂闭了会儿眼睛。但等他睁开眼后,立刻被两点绿莹莹的光逼住了。他看到长有几株狗尾巴草的墙头上,立着一只似猫非猫的东西,它的尾巴比猫粗大,它的两只眼睛比猫明亮传神——那它就不是猫,而是黄鼠狼!老福贵吓得浑身一激凌,一种不祥的预感霎时便笼罩了他。他想,可能这东西已经来过他家好多次了,而他居然一直没发现它!
他咳嗽了几声,身上渗出虚汗。那只黄鼠狼转眼之间不见了踪影。
天快亮时,老福贵喝光了壶中的酒,哆哆嗦嗦下到地面上。小顺子的鼾声更加响亮。他一点睡意没有,坐在屋檐下等待天明。这时他甚至觉得小顺子就是那只黄鼠狼变的,专门给他捣蛋的。
天亮之后,老福贵拽上小顺子,挨家挨户告诉人们,他夜里见到黄鼠狼了。又问有没有谁家的鸡被叼走的。所有的人都不相信,他们不约而同盯着他手中的酒壶,笑说——“一大早就喝,会伤脑子的。”
“黄鼠狼?多少年见不到了,你肯定看花眼了。”
“我家鸡窝的门常年开着,从没丢过鸡。倒是年年被老鼠药药死一些。”
“见了它,你为啥不捉住它?听说黄鼠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