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风醒来时，大概已经日上三杆了。他走出去，见外屋桌子上留着他的早饭，两个女人就坐在门口的冬阳下发呆。正是隆冬时节，院子里的海棠树都空空地支着枝桠，阴影处有些积雪，偶尔有麻雀落进来，又很快飞走。空气很谅，吸起来让人清醒，他走过去打了个招呼就开始洗漱，等洗完时海鸥已经在饭桌前等他了。
“哥，我做了一夜的梦，现在有事要问你。”
“什么事？”
“你是多长时间以前知道师父会去世的？怎么知道的？”
“大概半年前，师父告诉我的。”
“那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怕你害怕呗。”
“那师姐的事呢？为什么也瞒着我？”
“这个……”
“我记得师父收下我的时候曾打听过我有什么亲戚，我是不是因为姓海才被留下来的？是不是在师父心里，我一直是师姐的代替？”
“我不知道。海鸥你别这样想好吗？你知道师父一直很疼你，你现在想这么多又有什么意义？你满十六岁那天师父确实说过你和师姐神情相似的话，但那就是前一阵的事。鸥儿你别钻牛角尖了。”
海鸥沉默着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心里面觉得莫明地别扭。
在心里挣扎了几次，海鸥还是只能硬着头皮推开董风的车门，拎了自己的东西上楼。这个家，对于她早已失去了家的概念，因为这是一个她不想回来面对的地方。这房子在大学区里，她父亲是大学讲师，母亲是护士，房子有九十多平方米，顶楼，装修并不重，也算得上体面的小康之家。
回家放下东西，还好父母都保持着温和的态度，冲了个热水澡出来，父亲显然是克制着自己拿出耐心，把她叫了过去。
“爸爸问你，你那个头发是怎么整的？”他指着她头上的毛寸。
“这，这是个意外。”
“不管意外不意外，你说这是女孩子该留的发型吗？你们班女生都剪这样的头发吗？”
“哎呀，我刚回来你们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
“这是无理取闹吗？”父亲用手指戳着茶几，“这是一个人为人是否老实的大问题！”眼看就要失去耐心了。
海鸥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回屋把门锁上。顺在床上决定再睡一觉，晚上梦太多，总也没睡好。她听到父亲在对母亲吼：“都是你惯的！”其实对于她的头发她实在也很生气，是董风把她诳到路边的小摊上剪的，事实上她连一中对女生齐耳短发的要求都颇为不满，肯定不会自己剪毛寸的。不过董风那样做的原因，现在看来也很简单，要为师父蓄发三个月，不事先打好基础也不行。但这就是回家的概念，做师父的入室弟子五年，她已经放弃了做让父母满意的女儿的努力。
睡醒时已经是下午，推门见父母两个人在饭桌上面对面坐着，母亲叫她过去坐在中间的椅子上，说：“海鸥，你师父过世了，从今以后，你就回来跟我们过，我们希望这件事不要过份影响到你，再过一个多星期就开学了，调整好状态。”
父亲接过话来：“其实我很后悔，这些年让你一个人在外面，什么规矩都没学着。要不是你妈妈坚持，我是不同意你学什么武术的，咱们家是书香门第，没有习武那根筋。以后你就把学习成绩给我搞好，你看你上学期那成绩，什么东西那是！我们这些年没尽到教育你的责任，现在你回来了，很多东西都要跟父母学，不能像刚才那样一说就炸，老虎屁股还摸不得了！做海家人，就得守海家的规矩！”
“你话也不能这么说……”母亲刚插进来一句，他立马一瞪眼，喊道：“那怎么说？”母亲就不再说话了。
“还有你交的那些朋友，尤其是那个董风，不是什么好人，你趁早洁身自好，给我离他远点。上了一中就在一中里和些正经人来往，不要让人拿你当不正经的女孩看待！”
“还有什么？都说完了吗？说完我回屋了啊。”海鸥摔上门。这就是“回家”的概念。
师傅过世的第七天，海鸥给董风打电话，问他要不要一起去海边，董风却认为各去各的比较好。难道师父去世连师兄都开始疏远了吗？她有些失落，连件外衣都没披就出了门。
“哎？海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一到楼下就被人叫住，回头一看，是旁边楼门住的男孩莫沉，和她同校一届的。
“呃，有几天了。”
“回家住几天？”
“恐怕以后都走不了了。”
“那太好了！以后我们不就能搭伴上学放学了吗？”
“算了吧！我还不想这么年轻就死在姚碧浓手里！”
莫沉脸上略显出惊诧，“你怎么这么神通广大啊！”
海鸥颇有嘲讽意味地笑了两声，心想我和姚碧浓认识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淌鼻涕呢！
“一起去打篮球吗？”他举了举手里的球。
“不行，我得去海边。”
“大冬天去海边？约会的吧！”他已经跑开，回头喊，“别不承认！Bye！”
一个无忧无虑的人，他又怎么会明白失去亲人的痛苦？海鸥看着这男孩跑远的背影，恍然感觉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心里只有篮球、约会、找乐子。人原来是以如此不同的状态共同存在于这个地球上的。
海边的风，冷得刺进骨髓里，在第一时间刺透海鸥所有的衣服。她觉得那不是冷，而是疼，疼到骨髓里，这样的疼也许可以缓解一点点心里的痛。师父，鸥儿来看您了，您还好吗？也许应该有一些解脱吧？为什么您的快乐都不能让鸥儿看见呢？为什么您就忍心丢下鸥儿一个人不管了呢？师父，鸥儿真的很难过，很想您！师父，鸥儿真的应付不来啊！师父，您回来吧……她跪在沙滩上，双手拼命抓着冰凉的沙子，风吹到满是泪水的脸上，撕裂地疼。
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她忽然看见地上一个人影压过来，耳边有人轻轻吹着热气：“你没事吧？”接着被披上一件衣服，体温渐渐传导进来。那人在后面将她半抱着扶起来。会是谁？她混乱地想着，难道会是……心底闪过一个疼痛的名字，急急回头，却看见那样一双落寞的眼睛。脸色素白的男孩抱着这个把头埋在自己胸前痛哭的女孩，一时有些无措，却下意识抱得更紧了些。
海鸥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平抚好自己的心情，慢慢推开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拉下身上的风衣，“谢谢！”
“呃，”男骇也害羞似地笑了，“你先穿吧，你穿的太少了。”
“你不冷吗？”虽这样说，海鸥却穿上了他的衣服，确实是冷啊！
“我叫沙城，0岁了，是……是靠写文吃饭的。”男孩迫切又笨拙地介绍着自己，“也弄音乐，写词写曲什么的。”
海鸥穿着他的衣服，看着眼前这个长自己四岁的男生，心情莫名地轻松起来，也进行了自我介绍，又聊起自己以前也写的。边走边聊，原来这个沙城也曾经是一中的学生，高二时就退学自己搞创作了，原因竟是觉得上学浪费时间！
不知不觉走到家门口，海鸥脱下风衣还给沙城，“谢谢你！其实挺不好意思的。”
“没什么。你为什么伤心，我也不问了，以后多开心，对自己好一点，不要再这样穿这么一点到处跑了。”这时海鸥才看出他年长，“留个联系方式吧。”
“手机号给你吧，”海鸥说，“不过别总打，我没钱交话费！”
“给你发短信好了。但可能会经常啊！”沙城半开玩笑地揉了揉她的毛寸，“我走了。”
“喂，对了，你认识沙渺渺吗？你们的姓很少见啊。”海鸥突然朝走了出去的沙城喊。
“啊？”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回答，“不认识啊！有机会认识一下。”
海鸥目送他走远，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听到身后拍篮球的声音，已经猜到是打球回来的莫沉。
“那是你男朋友啊？长的还行，就是有点病态啊！小心当寡妇！”
“你才病态呢！再说他也不是我男朋友。”
“不是你男朋友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就什么就啊？吞吞吐吐的！”
“就知道你手机号啊！我认识你快两年了还不知道呢！”
“给你成了吧！没事别乱打啊！肥的像猪一样的男子！”
海鸥一到家，就收到一条信息：“没事也乱打，气死你！我除了眼睛哪里比你胖？”她只能笑叹姚碧浓怎么选了个这么贫的。
她又低头看手机，她的手机是那种很小的直板机，虽然是董大少的淘汰产品，但功能质量都还相当不错。这手机是生日时董风送的，确切说他送的是一年的话费，所以她一直不大敢用，怕花多了董风的钱。不过董风家也真的很有钱，动产不动产加一块，评个全省首富也说不定，又怎么会在乎她这一点点话费呢？只是她不想花别人的钱就对了。
走到窗前远眺，外面开始飘细碎的雪花，她回想起今天的经历，心情却不经意间陷入了不尽的怅惘之中。当沙城把自己的衣服披在她肩上时，她心里闪过的那个名字是，苏桐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