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棚设在院子里,哀乐从早晨就没有断,师父躺在那里,坦然、安祥,让人不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董风跪在旁边,对来客答着礼,不时用余光关注一下身边的师妹,怕她突然失控出状况或是撑不住倒下去。这已经是师父去世的第二天,昨天海鸥发了疯一样的情景还在他眼前。是啊,谁能接受一个昨天还能爬山的人今天便不在人间的残酷现实呢?何况这个人又是至亲至爱的师父呢?师父是不该死,他那么好的人,那么好的身体,才六十出头,可这就是天命,师父对自己的状况早已一清二楚。
外面突然混乱起来,大师兄出去了,董风拉了拉呆跪着出神的海鸥,“别叫外人打扰师父,出去看看。”
她艰难地挪动了几下跪麻的双腿,勉强走出去,却见几个拿着话筒举着摄像机的人正被大师兄往里请,没多想就马上拦了下来。“我师父一生淡泊,身后也不劳各位费心!”说着把那堆电视台的人往外轰。
那几个人原本有些吃惊,却见只是个小姑娘,马上大有往里闯的劲头。大师兄似乎也有上来帮他们说话的架势。情急之下,海鸥转身对院子里来吊丧的村民哭道:“大爷大伯,你们帮帮忙,还我师父清净吧!”
村民素与这师徒熟识,也早知道大徒弟人品不好,于是一哄而上将这一堆人赶了出去,却不想又来了一堆人。这几个人一上来就好大架子,粗着嗓门嚷着:“怎么回事?谁在我师弟这儿闹事?”
大师兄上前来,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叫了声“师叔,”海鸥刚要往里走,见二师兄和董风都出来了,只得也回去叫了一声。对这个师叔,她见过一面,而且时间不长,就在十一放假期间,师父带了他们两个去拜寿,她还跟那边的几个师兄师姐过了招。她说不上自己为什么讨厌这个师叔,而且对那一门内所有的人都没有好感。
原本还威风八面的师叔一进了灵棚,眼泪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山洪爆发一般,好像师父与他比亲手足还亲似的。海鸥正为这虚伪的表演起鸡皮疙瘩,外面又出了状况。
只见一个年纪四十上下的女子冲进了院子,穿着暗淡,脸色灰黄,头发已经因为赶路而蓬乱,满脸泪水,还在院子里跌倒了。海鸥跑出去想看个究竟,董风却朝侧屋跑去,师叔已经对跟着他来的徒弟下令,不许那人进灵棚。
“有我们兄妹在,谁也别想动师姐一个指头!”董风突然挡在那女人前面,将自己的剑横在胸前,又把海鸥的剑扔给她,海鸥虽然没听过什么师姐,但这里也只有董风的话可以听了,于是她也做出动手的准备。
“难道你们要在你们师父尸骨未寒似的时候就动刀动枪吗?”师叔显然想用长辈的身份压他们,海鸥也确实有点被压住了。
“师叔,你心里比谁都清楚,”董风放下剑,“你绝对不是我师父愿意见到的人,他只想见海棠师姐,今天谁要是挡着师姐与师父见面,就和我们兄妹这双剑说话!”
师叔似乎还想撑一下,他手下的人却都松动了,他们都见识过海鸥和董风的身手,自认不是对手,何况自己也不占理,纷纷让出路来。
早已经站起来的女子拍拍董风和海鸥的肩膀,径直走了进去,看着师父的遗像,终于“扑嗵”一声跪下,长长的一拜,久久不起,直到双肩开始颤抖。
“师父,海棠回来了。”
夜深了,该走的人都走了,师姐始终拉着师父冰冷的手不肯放开,就一直这样跪着。董风开始给海鸥讲二十年前的事。
他们相遇时,师父三十五岁,有妻有子,而且是师门内最受器重的弟子。而师姐才不过十八岁,很早就没了父母,来到师父那里投师。师爷是个性格古怪的老头儿,不收女徒,而且立下规矩,不准弟子在四十岁前收徒。如此情形应该让师姐去别处投师,师父却不知为什么,收留了她,并暗中将毕生所学传授给了她。出于对师父的喜爱,师爷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师父提出离婚。他们相差十七岁,又有师徒的名份,这在当时是无法让人接受的大逆不道,加上当时师叔的推波助澜,师爷一气之下将师父逐出师门。师父和师姐两个人辗转谋生,一起过了三年,日子虽然清贫但也快乐。后来他们一起上了一次泰山,遇到算命的吴瞎子,师姐摇到了“羌笛何许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那一支签,下山后来到这座小城不久,她不告而别,师父就在她离开的地方,一等十八年。
“这就是故事的全部,这里就是海棠师姐最初离开的地方。”董风徐徐讲完这个故事,轻叹一口气回过头望着师父的脸。
海鸥站起身,给长明灯加了些油,晃动的灯影投在师父脸上,明暗之间使那脸看起来似乎有了表情。明明知道那不是真的,她还是忍不住又碰了一下灯。
师父,你这一生太苦了,海鸥握着师父空着的那支手,彻骨的凉意马上传了过来,师父,海鸥还有很多话要对您说,还有很多不会的东西要您来教,怎么您就这样抛下鸥儿不管了呢?她默默想着,眼泪又不知不觉掉了下来。
另一边表情一直木木的师姐海棠突然开口:“是我害了师父,我害他抛妻弃子,我害他脱离师门,也是我忍不住要回来,他才走得这样急吧?”
“师姐,你不能这样想,师父很早以前就知道自己的情况,再说以前的事,师父从来没有后悔过。”董风宽慰着。
“师姐,你当初为什么会选择离开师父?有什么苦衷吗?”海鸥突然问。
“因为那支在泰山顶上求来的签。开始时那个吴瞎子不肯解,只说要把签送给我,后来我又去找他,他才肯说出来。那支签算不上大凶,问学业、事业、金钱都很不错,唯有感情,似乎是其他一切成功的代价,永远得不到真爱,爱我的和我爱的人会一个个离开我。”
海鸥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当时把签还给他,告诉他我不信,可是心里一直害怕,去确实很早就没了父母,身边一直没有在乎的人,而他是我唯一爱的人,我那么爱他,以至于一丁点风险也不敢冒。”
“是这支签吗?”海鸥迅速地从大衣兜里掏出那支签。
“是!”师姐急急肯定,又愣了下来,缓缓抬起头,用近乎惊恐的眼神盯着她。
三天的葬礼,董风的父母一直帮忙操办,海家人却没露面过,海鸥知道,即使妈妈想来,爸也不会让。去火葬场的路上,董风和海鸥挤在副驾驶座上压着灵车,不停地向窗外抛纸钱以贿赂一路的大鬼小鬼。海鸥心中觉得这一切的形式用在师父身上都是不相宜的,可什么形式才合适呢?也许葬礼本身就只是生者的自我安慰,妄图以夸张的方式补偿给死者,却从不考虑死者是否真的需要。成捆的冥币添入火炉,再跪在地上深深一拜,**终化作一缕清烟和一抔骨灰,这一世,喜怒哀乐,爱狠情仇,多少帐多少债,就这样一笔勾销,再无处可找无处可寻。又或者,这一个死字,便摆脱了一切尘世的苦恼牵绊,活在远比死难得多,活着的人总有内疚,活得越久,欠得越多。海鸥怀中抱着师父的骨灰,觉得活着真的不如死了轻松,师父,你从来不是软弱的人,这一次怎么不敢活下去了呢?她胡思乱想着任汽车拉她到海边。
“哥,真的要这样吗?”她近乎绝望地问着董风,“难道就不能让师父安安稳稳地呆在一个地方,让我在想他是时候有地方去吗?这样漂泊着,我会担心。”
“这是师父的愿望。”董风不由分说拉她上船。
海棠在身后拍了拍她的肩,劝着:“我明白他。这样子无论你们走到天涯海角,都能看见他,而且,唯有这样,才能让我名正言顺地和他葬在一起。”
海鸥学着董风的样子,将骨灰一捧捧撒入大海,这一刻,她才终于听到内心里一根顶梁柱倒塌的声音。多少年了,她和师父住在一起,和家里关系一直不好,师父是她唯一的依靠,而现在,这个依靠就如此硬生生地倒下了,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她忽然很希望能抓住些什么,抓骨灰的手蓦然用力,骨灰全部从指缝间掉落下去,什么也没剩下。什么也没有,只剩鸥儿一个人了。她深深地感觉到茫然和无助。
回到家已经是傍晚,师叔这一趟,来得颇没有什么是收获,很丧气,急急让大师兄送他们回宾馆,准备明天就回去。二师兄最多只能算半个师门中人,见不再有事,也早早告辞。屋中只剩下孤零零的三个人。
董风收拾着自己的东西,“鸥儿,你也把自己的东西收拾收拾吧,过会儿我送你回家。要不然你先回家,明天再来收拾东西也行,你三天三夜没合眼了,先好好休息吧。”
“家?”她仔细玩味了一下这个概念,“我不想回去,明天再说吧,今晚我还住在这儿。”
“这屋里刚办完丧事,你还是回家吧。”
“过世的是师父,怕什么?”她说着到侧间,往自己床上一躺。
“董风,这样也好,我也想仔细看看这儿。”海棠安慰着这个对师妹束手无策的男孩。
董风没有办法,只好也进了侧间,拉好中间的布帘,在对面的床上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