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再去上学，宁蓝、文草草和穆雨追问了半天她怎么了，海鸥只说没事，她不知道怎样把沙城的死亡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也不想再流眼泪了。花桅找了个机会问：“你都知道了？”样子颇为小心翼翼，她不无讥讽地说：“你早就知道啊？”嘴角竟有冷笑。
第二次月考之后，全校几乎都陷入了准备新年联欢的热潮之中。海鸥作为校舞蹈队的外援，要参加一个校舞蹈，班里的排练也早找上了她，她决定就这样让自己忙起来，不去想那么多事。
“你昨天没来真是错过了最精彩的一幕！”文草草绘声绘色地描述，“昨天石剑被董风打得，那叫一个惨！就在实验楼后面，不知道为什么这哥俩就打起来了，董风真太猛了，哎，偶像啊！”
“他们俩又打架？”海鸥心一沉，想着一定要转个话题，“你不一直觉得石剑比较帅一点吗？怎么又当董风是偶像了？”
“不一样嘛，再说我也不能跟你抢。董风现在是单身嘛！”
“你这意思是我和石剑？还有董风跟沙渺渺这事你怎么知道的？告诉阿花了吗？”
“这学校里的八卦有多少能瞒得了我？至于花桅，跟他说了，不过也没戏，沙渺渺也不能屈就到那个程度吧？”她越发八卦得像个媒婆，“你说你和石剑没什么，那你那个沙城呢？怎么样了？”
海鸥听到“沙城”这两个字，心仿佛翻了个个，坠入深渊一般，勉强让僵硬的面部肌肉往上提一提。幸好老黄已经在讲台上站定，文草草也只好吐吐舌头退回自己的座位。
海鸥逼自己跟住黄永生的思路，什么西进运动南北战争，那些用血泪写成的历史，落到课本上只剩那么几行字，最重点的却是什么维护国家统一，为资本主义发展扫清道路，人命就是这样微贱的东西！她发现自己又走了神，连忙把思路往回拉，即发现有滴泪已经凝在眼角。正要伸手去擦，宁蓝偷偷把一张纸挪到她桌上，头还是一直盯着黑板听课的样子。
“你真的没事吗？你一点也不像没事。”纸上的字迹潦草。
“我演技这么差？”她低头写着，自嘲，“我说不出来，你们真想知道就问阿花吧，他知道的。”
还没挪回去，老黄的声音吓得她猛一抬头，“海鸥，认真听讲！”这一刻她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后续的眼泪抑制不住地涌了上来，用手撑在鼻梁两边，让泪水顺着手流到胳膊里，她努力去停止，可越想停就越是流得凶。宁蓝和穆雨看得都有点傻，对视了一眼一头雾水地继续听课。
其实黄老师看海鸥不顺眼这是由来已久了，先是成绩半上不下，再是和他儿子搞得半清不白，还就是不通过他就私自办了留发证加入舞蹈队。要说她一看就是个聪明孩子，偏就不往正地方用，老师最不喜欢这样的学生。
上操一结束海鸥就跑到前面拉住沙渺渺，说：“嫂子，我都知道了，陪我在操场上走走吧。”
沙渺渺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紧张得睁大眼睛，半天才吐出字来：“海鸥，你……”
“我没事的，我去看过他了。其实你应该经我难过才对，亲哥哥去世，董风又怪你。”
“没有，至少我很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只要你不怪我就好了。知道你们在一起，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他走以后我更不知道怎么告诉你，真觉得特别对不起你。”
“别这样，我不会怪任何人，我们是真心相爱过，我不后悔。你能告诉我一些他的事情吗？我现在很想了解他的全部。”
“那我慢慢给你讲，现在我应该叫你嫂子了！反正每天从5：0到6：0舞蹈队训练，中午也得一起吃饭一起排练，有的是时间给你讲。”沙渺渺淡淡笑了笑，又似是想起什么，低下了头。
海鸥猜到她的心思，伸手搂住她的肩膀在她耳边说：“我师兄那边的事，交给我好了，我会想办法帮你的。”
两个女孩手拉着手刚一进教室，海鸥就看宁蓝和穆雨坐在自己座位上，文草草立在宁蓝桌边，三个人都用一种紧张得小心翼翼的眼神盯着她进来，而花桅则用一本书挡住自己不敢看她。海鸥走过去一下推倒花桅的书把他的头盖在底下，说：“他都告诉你们了？你们不用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吧？我真挺好的，本来没什么，你们这样倒让我觉得自己可怜了！”
“那个什么，”宁蓝转头收拾起桌上东西，“我们就是有点担心你，你想得开就好，别太多想了。”
文草草也低下头闪烁着眼神说：“那个，其实石剑挺好的，真的，多少人想接近他都没机会……”宁蓝偷偷伸手捅了她一下。
“哎，你要想交男朋友，我把我哥介绍给你，好不好？”穆雨后面拍了拍她的肩膀，大有忍痛割爱的架势。
“你哥那天我见过了，那也叫帅？也就比大笨鱼好看一点，都不如秦生！”文草草立刻转移话题。
“谁说我哥不帅了？我哥最帅了！”两个人这就争了起来。海鸥明知道她们是故意逗自己开心的，就只好坐下来笑笑说：“别吵了，你们不用担心我，”又看看前面，“老师来了，快回去吧。”
化学老师开始讲硅的构造，花桅才把头从刚才那本书里解放出来，敲敲海鸥的后背问：“你真没事啊？”
“本来没事，你要再说就有事了。”她靠着椅子背向后微侧过头。
“那我不说了。你刚才和沙渺渺说什么了？”
她给他做了一个鄙视的手势，回答：“研究她和董风的复合方案。”
后面半天没声，她以为给人家孩子打击着了，谁知过会儿又说上了：“你看那个博客了吗？有何感想？”
“我看了，还没看完呢。”她心里又一酸。
“我觉得他真把你描述得太有魅力了，我一点也不觉得。”花桅再次看到一个鄙视的手势，海鸥向前倾过身子不再理他，托起下巴听课。
中午和沙渺渺一起在食堂吃饭，吃完饭又去排练班里的舞蹈，虽然沙渺渺是主舞兼编舞，但仍抽出空来给她讲：
“沙城的心脏病是一出生就诊断出来的，很奇特的个例，比家庭里任何人都重，而且没有办法，换心手术都不适合做。正是这样才有了我。他从小就属于那种很努力很温顺的人，成绩一直很好，不惹大人生气，我爸妈看着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再想到他的病就特窝心。他一直都很喜欢音乐跟写作，十七岁知道自己只能活到二十岁的时候，他就决定退学自己搞创作，全家人没人反对，都认为让他开心是最重要的。后来他就自己租了个小屋写东西挂在网上，虽然不是特红，但也算创了自己的一片天空吧。
“他第一次见到你那天是他二十岁生日，他从海边回来就特别高兴跟我说认识你了，我还问我他可不可以放纵自己爱一回。我当时就跟他说不可以，但是又心软了，他的生命只有二十年，来这世上一遭，连爱一次的资格都没有吗？如果一个生命连爱的滋味都没尝过就走了，不是很不公平吗？可是他爱的那个人是你，我又矛盾了，你本来是这样很让人窝心的人，再去承担那份没有结果的恋情，真的也很不公平，所以我一直就在这种痛苦里反复，心疼自己的哥哥，又担心你，又害怕董风知道后不原谅我，其实很难受。”
海鸥做了用很长时间来听沙渺渺讲完的准备，同时也决定要让她和董风复合。董风因为这件事不肯原谅她，就是把海鸥夹在中间，再说这件事本来就是有苦衷的，换了谁都得这样做。
“海鸥！”刚一下课宁蓝就捅捅她示意门口，石剑靠在门框上把手臂插在一起看着她，嘴角和眼眶都有瘀青。
她走过去，看了看他问：“打架是不是很爽啊？小外甥。”
“你看呢？”石剑说着拉起她的手来去触摸嘴角。
海鸥抽出手来，径直朝食堂走，任他在后面跟着。全班的人都为刚才那不避嫌的举动震住了，文草草更是感叹：“我们确实不用担心她！”
到了食堂石剑拿出饭卡问：“今天想吃什么？”
“看在你被打得那么惨的份上，今天我请你。”她也掏出饭卡，晃了晃。
“算了吧，铁公鸡。”石剑很牛很牛地走上前去排队了。海鸥觉得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有话不会直讲，好事坏事都能让他弄阴冷了。
她站在他身后，一起排队买饭，酝酿了好一会儿终于问出来：“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和沙城是怎么认识的？”
石剑听了这话，心里也是好一阵翻腾，终于压低声音回答：“你不要问那么多了，试着忘了他吧，他不值得你这样。”
“值不值得是我自己的事，即使我的身边留不下任何他存在过的痕迹，我也不会忘了他，永远都不可能。”
石剑回头很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却一下惊叹于她此刻的气质与母亲如出一辄，直到打好饭找地方坐下，才突然开始说：“我和他在酒吧里认识，当时我就和朋友一块玩，随便唱了首歌，然后他到我们这边来找我，就这样认识了。后来他教了我很多音乐知识，拿自己写的歌让我唱，再后来我会了谱曲，他就写词多一些，这个过程里，就是好朋友了。”
“那……”
“你别问了行吗？我真觉得他这事做得挺缺德的，我不想说了。”石剑板着脸低头吃饭。海鸥见他这种态度，真恨不得狠狠给他一拳，但还是忍住了，撒气一般飞快把饭吃完。
吃完饭赶到舞蹈队去排练，因为有老师在旁边看着，沙渺渺没给她讲关于沙城的事。六点半回到班里，是黄老师的晚自习，见她进班的眼神颇为不爽，但让她奇怪的是老黄一直不找她谈话。坐下来就必须集中精神去写作业，因为放学后得改，本来四个多小时写的作业要压缩到两个半小时里。她这样压着自己一刻不停地干起活来，才发现人的潜力是无穷的，全部写完抬手看看表，还有十分钟放学，于是摊开语文书背诗词。本来这两节自习课，都好好的，管住了自己思绪，唯独这最后十分钟却不行了，只因李商隐的《锦瑟》，那一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下课铃打了，收拾东西时还能咬牙忍住，一旦走出去，陷入夜色，她就再抑制不住泪水，“成追忆”，为什么呀？为什么回不来了呀？她擦干眼泪在校门口等董风，不想被看出哭过，后面忽然有人叫她，回头一看是莫沉。
“在这儿站着干嘛呢？等你那个沙城呢？”
“没有。”海鸥的声音低下去，他又想起确实很久没见到沙城了，虽不知道怎么回事，也明白她不想提这个人。
“你搬走以后怎么都不回家看看？你那个小妈人挺好的，经常下楼跟我妈去聊天什么的。”他知道这个事近乎家丑，也是避重就轻。
“哦。”她应了一声，全然没听进去。
“海鸥，”莫沉提起声音，“你怎么这么不对劲？”
海鸥如被他叫醒一般，愣愣看看他，低头说：“有个朋友去世了。”
“谁啊？”问出这话莫沉心里略过一阵不祥。
“沙城。”吐出这两个字，董风的车刚好开到身边，她马上钻进车里，只留下一脸震惊的莫沉独自立在路灯下。
董风把手提电脑接到客房里，再把拷进去，方便海鸥在自己房里改。海鸥改到十一点，忍不住又打开那个叫“生死劫”的博客，淡茶色的背景，字字珠矶。
“今天第一次吻她，是为了让她相信我会永远爱她，可是永远是什么时候呢？就是我生命结束的时候吗？那是不是太短了呢？我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能力爱她，以至于从没对她说过一个‘爱’字，可是我该怎么办呢？我是不是后悔了？人们都会为‘爱你，不长，就一生’这句话感动，可是这句承诺对于我却是再容易兑现不过。鸥儿，对不起，我知道说这三个字无济于事，我已经错了，错得不可饶赎，却不能放手，只能一直错下去！我不希望任何人原谅我。”
海鸥拼命忍住眼泪，关机，一头埋进床里，用被捂住头放声大哭起来，沙城，我很累啊，我在别人面前装得很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