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上说只是去洗把脸,可当劳迪蒙重新回到酒馆中时,他头发却梳得整齐,衣服也换了一套干净而平整的立领裹衣。
“祭祀大人。”
走向索索时,他简单垂首:
“我在信中,听祖父提起过您。”
“我与令祖父,交情还算不错。”
索索早已坐在了酒馆……哦不,和平俱乐部的房间一角处,他占了个桌子,任由那些俱乐部部员们将桌子收拾了个干净。
“请坐。”
他背靠着刷成草绿的和平俱乐部内墙,且向劳迪蒙做了个“请”的手势。
“多谢祭祀大人。”
劳迪蒙也不废话。直接走将来,扳开椅子直凭坐在了索索对面。
他漫不经心道:“祭祀大人,您虽比我年纪小,但您作为祭祀,理应享有尊荣。您无论说什么话,我都照听、照做便是……”
“你不必和我说这种客套话。”
索索笑道:“我知道你,也听你祖父提起了你——他要我为你解除疑惑,正巧我也是这么想的。”
停顿一声后:
“今天,你我不再是祭祀和勋贵的关系,而是作为朋友、作为两个辩者——你和我说说自己的心里话。而我,也以一个曾为波罗人,如今则是索菲人的身份同你说说心里话。”
“我正有此意。”劳迪蒙也笑了。
此人面色发白,头发和瞳孔都是浅棕色的。他眉毛较粗、鼻梁颇挺,嘴却稍有些大,嘴角也略有些翘——细细看去,索索不得不承认这货长着张很讨女人喜欢的俊脸……而且,还和自己这种看着像娘们儿的长相完全不同。相比之下……这个劳迪蒙,反而更像一位博学睿智的祭祀哩!
“祭祀大人,您作为波罗人,您的国家处在帝国的控制之下。不知,您对此有什么感觉呢?”
“我感觉很好。”
索索猜他是想先迫使自己否认,再加以追击。
贸然否定波罗处在索菲的控制之下这点在政治上固然正确,但却是现实意义上的谎言。
正因如此,索索倒不讳于言及此处:
“根据我这些年的了解,帝国对我们波罗的控制是越来越强了。”
“在我国的女王陛下成为帝国的王后殿下,后又生下了王子殿下后。帝国在波罗的存在,已是众人皆知、无人不晓。”
“既然如此,祭祀大人您为何能在索菲坦然当祭祀呢?”劳迪蒙轻声笑着。
他将手肘撑在桌上,声音也放得很轻:
“难道您不知道,帝国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您的祖国将来又会面临何等的命运吗?”
闻听此言,索索往那两个随自己而来的官吏处瞥了一眼。
他们正用带来的鹅毛笔与墨水在纸上进行着记录。这无可厚非——然后,索索又将视线假装漫不经心地环绕全屋,只一扫……
嗯……
他猜,在这些劳迪蒙名义上的同伴之中。九个人里面,可能有一个、两个,甚至是更多间谍的存在。
这之中最被他怀疑的,就是那个呆站在不远处支着扫帚,好似看自己的脸看入迷了的姑娘——她貌似茫然,却应该在非常认真地听此处两人的交谈。
“……”
索索当然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成为祭祀。
倘若万王之王不是当今陛下,倘若自己并非波罗人,倘若自己并没在奥尔马奇兰读过书,倘若自己的神学水平不好,倘若自己的长相并不讨索菲人的喜欢——在索索看来,只要以上五种可能中有任意一条成立,自己就永远不可能成为索菲人的祭祀……
换言之,他的好运确实立足于天大的幸运之上。
“我自然该当得坦然。”
轻整了整衣襟,索索坐正身姿:
“我是个波罗人,过去是、现在也是。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能成为一个索菲人。”
“哦——?”劳迪蒙嘴角轻撇。
“和你不一样,我并非贵族出身。虽然在名字中间有个‘茶’字,但这仅是我们东方诸王国的习俗——正因如此,我才能注意到一些贵族和勋贵们注意不到的事。劳迪蒙先生,我想请问您一句——你,有去过这片土地的市镇、乡村吗?”
“我当然去过。”
这般说着,劳迪蒙挺了下胸膛:“他们都是有自尊的旧奎法人。”
“我猜,农民们骗了你。”
索索轻声道:“我在波罗的一个镇子上长大,我祖父在镇上是很有名望的人。我从小就见过很多从乡下带货物到市集上叫卖的农民,也见过些随时准备着帮商人卸货的劳工——他们或他们,都有各自的生活。人生不易,这点对农民与劳工们来说,尤其现实。”
“农民们当然是活得很糟糕的。”
说到这儿,劳迪蒙急切道:“正因如此,我试图给他们一个机会——一个改变命运、爬上上层的机会!”
他喃喃道:“他们本该反抗的……”
“但我看到的却是,农民们生活困苦,这种情况尤其在战乱来临是最为显著。”
说这句话的时候,索索想起了那些被美狄亚他们砍杀、虐杀、劫掠并烧毁了全部的农人们临死前眼中的迷茫与不甘。
当时,曾有人乞求他的帮助。
理所当然的——他什么都没做,仅是痴痴地看着他们被杀。
“和平时期,他们还能过耕田卖货、娶妻生子的平淡生活。可一旦战争来了——无论是谁的兵,溃兵还是骄兵、胜利者还是失败者。所有的兵,都会去残害他们,烧毁他们的农田、奸淫他们的妻女、宰杀他们的耕牛——劳迪蒙先生,您想做的是难道是这个吗?”
“索索先生,我想您误解了一个前提!”
劳迪蒙突然提高了声调:
“是帝国首先侵犯了旧奎法的独立!倘若不是他们!倘若他们允许旧奎法在这片土地上继续存在,我是根本不可能搞什么复国的!!”
“您的国家被帝国统治了一百年。”索索强调道:“至少一百年。”
“可无论如何,它都不该成为索菲的一部分!”
劳迪蒙突然吼道:“这是霸权!他们会毁了我们旧奎法人的一切!”
“‘他们’什么都没有毁掉。”
索索叹了一声。
他摇摇头:“在这点上,我或许与您看法并不一致。每个国王、皇帝都希望能拓展自己的领地,每个将军、战士都希望能打下一场胜仗、每个贵族、勋贵都希望能得到更多的土地供自己挥霍——所有人,都是自私的。索菲控制了你们一百年。在这一百年中,你们的一切渐渐染上了索菲的印记,你们的贵族和王室渐渐融入到了索菲人之中,成为了他们的一份子——你们彼此相爱,不再是互相敌视的仇人,而愿意紧密的团结在一起……”
“这是谎言!”劳迪蒙突然猛一砸桌子:“这是天大的谎言!”
他大声咆哮:
“如果不是索菲人驻扎了那么多的兵,如果不是他们强迫我们的国王迁移,旧奎法本该像过去一样!它本该美好而安康!”
“不同的国家,是造就祸乱的源泉。”
如此说过后,索索又道:“你祖父是勋贵,也是过去旧奎法的贵族。你曾跟在他身边,既然如此,想必你应该知道索菲官吏与旧奎法官吏之间的差异。”
“那是因为索菲人抢走了我们的人才!”
劳迪蒙狠狠挥下手去:“他们太卑鄙!这不是我们的过错。更何况,贪污之事自古有之,索菲人难道就不贪腐吗?他们同样如此!更何况,倘若他们是真的为我们好,就不该吞并我们的国家,而是该好好整改我国的一切……”
“索菲没有义务这么做。”索索沉下声音:“我所知道的,是你们的国家受控于索菲。”
“进一步讲,前阵子发生在东方的那件事——想必,你也听过。蛮族劫掠了整个东方,他们侵害着诸公国的土地,波罗也深受其害。当时,我身在波罗,却只能每日躲闪逃避,生怕蛮族的刀剑将我活生生斩杀——倘若波罗完全属于帝国,倘若驻扎在奎法的军队能驻扎在波罗。防守波罗的据点,保护波罗人的土地——这一切还会发生吗?绝对不会。”
“我的家人都死在战乱之中。”索索说的既是实话,又暗含谎言。
但他却情真意切,好似在诉说一个自己无比坚信的事实:
“你是旧奎法的贵族,我们波罗也有贵族;你们旧奎法曾经有国王,我们波罗也有女王——唯一的不同是,你们旧奎法是安全的,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人能尽享太平,得福得寿,可我们波罗人却死伤无数——许多或许我曾见过的,那些也有他们各自生活的农民和工人、商人和猎户,他们的人生、他们的命运有谁会关心?至少,我所知道的情况是我国的贵族老爷们都活得很好,甚至还趁着这场灾祸发了一笔横财!”
“你想说什么?!”劳迪蒙愤怒的瞪大眼睛,他用力将手指叩着桌子:“你到底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