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之中最不乏察言观色之徒,朝华宫的宫人虽不曾裁减,但已经懒到连积雪都不愿清扫。
钱贵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进了朝华宫,要不是宫人搀着,几次险些绊倒。
她遍观整个冷冷清清的宫殿,往常所熟悉的花园水榭也都被积雪覆盖,墙生茅草,砖瓦坍塌。
连德妃最宝贝的几株花树也都断的断,折的折,侥幸完好的,恐怕也度不过这个冬天。
“真是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啊……谁能想到德妃娘娘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钱贵人多少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觉,想当初她常在德妃座下来往,后宫无事也都喜欢聚在德妃这里,谈天说地,何其热闹。
一朝宫变,本末倒置,也是可笑……
“陆康倒了,陆初容没倒下,娘娘却倒下了。”她一进寝殿就抬起帕子在鼻前挥了挥,好挥去扑面而来的浓郁药味。
德妃正坐在榻上,听到声音往她这边看了看。
与其说是看,其实她也只剩下一只眼睛可以视物,大半张脸,连带一只眼都被白色的布帛层层缠绕,很难辨认她以前的容貌。
皇上不曾亏待了她,太医有,良药也有,也同意苏家从宫外送了两个乖顺的丫头进宫来伺候她。
此刻那两个丫头见了来人,如临大敌一般。
苏妍雪却轻轻摇摇头:“退下……”
她的嗓音沙哑破败,是大病初愈,也是心灰意冷。
“娘娘受苦了。”
德妃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看她,连带眼珠子都有些污浊泛黄:“恭喜……”
钱贵人笑道:“娘娘也不必恭喜我,这人啊,只要乖乖的熬下去,总归有重见天日的一天,只可惜,这个道理德妃娘娘您以前不明白。”
苏妍雪没再说话,她被毁容之后身形更加瘦削,一件轻裘披在身上,单薄的好像随时都会滑落。
明明面缠白帛令人生惧,但偏偏这身段姿态,让人同情不已。
“我以前啊,很羡慕娘娘,”钱贵人在靠近炭炉旁的椅子上自顾自的坐下,轻声笑道:“羡慕娘娘的好相貌,好家世,也羡慕娘娘得太后青眼,皇后之位就如同是囊中之物,我们从来是想都不敢想的。”
苏妍雪道:“那现在呢?”
“现在?现在依旧羡慕娘娘啊,娘娘手段之高,另妾身羡慕,被贵妃迁怒,一无禁足,二无降位,试问,整个后宫,谁还有这样的待遇?”
“那本宫和你换……”
钱贵人忙道:“使不得使不得,妾身这样的小门小户,哪敢高攀苏家,妾身盼着娘娘早日东山再起,妾身还像以前一样常伴娘娘身边,便已知足了!”
东山再起?何其讽刺?
她这张脸彻底毁了不说,如今连带爷爷和父亲都将她视如弃子,也便只有母亲,还挂念着她,时不时托人往宫里送些汤药给她,还时常劝她莫要做那寻死的傻事。
用母亲的话来说,只求她一生安稳无虞即可,哪怕容貌尽毁,苏家也会力保她在宫中的地位。
“娘娘,妾身此来有一惑。”
德妃用那仅剩的一只眼睛看着她:“你说。”
“以前常听娘娘说贵妃娘娘是陆家的棋子,受陆康摆布,皇上和她也只是逢场作戏,怎么现在看来并非如此,皇上似乎也极为看重贵妃?”
德妃幽幽看着她道:“你不会以为,皇上对她,真有什么情意吧?”
“难道没有?”
“之所以还留着她,或是、受惑于美色……或碍于太子……要么废,要么立。”
“立?”钱贵人微微沉吟,不由惊骇道:“皇上不会还想封她为后吧?”
德妃没再吱声,若她没有缠着布帛,兴许会摆出一个冷笑的表情。
“也不是没可能……”钱贵人自言自语道:“太后说,以后见着她,将她视为皇后,本以为太后只是因为太子的缘故,原来这对母子这么快就忘记陆康的所作所为了!”
听闻此言,德妃一把抓紧软榻上的扶手,身体止不住的哆嗦。
她因这强水毁去面容,躺在榻上生生死死一月有余,却不知,朝华宫外,有人万千宠爱于一身,有人欢欢喜喜办宴席,有人,曾将她骗的孤注一掷,那人,又狠狠将她踢进绝望的深渊!
她的恨,她的痛,她的泪,在这一个月几乎已经碾碎成粉,吸入肺腑,刻入骨髓,以便她随时随地,轻而易举的将其唤醒。
钱贵人腾的站起身来,指着德妃的手直哆嗦:“娘娘,您,您眼睛……”
她感觉到了,她那只被强水毁了的眼睛,正缓缓流出血泪。
“伤口裂了而已……不必大惊小怪。”
“那,那要不要叫太医啊?”
“不用,钱贵人,你是第一个来看本宫的人……本宫这朝华宫,已经许久许久无人踏足了。”
“陈嫔也没来看过娘娘?”
“陈嫔……陈嫔……”她细细品着这个封号,又冷笑道:“本宫终究是看错她了,从一开始,她就妄想攀附贵妃,为自己谋个前程,只可惜啊,对陆初容而言,卧虎之侧,岂容他人安睡?她连这个道理都不懂,下场并不会比本宫好多少。”
“娘娘说的道理妾身明白,可如今,只要皇上不松口,谁也拿贵妃无法!更何况,她还有个太子傍身,太后撑腰!”
“那就让皇上松口啊……”
她定定看着钱贵人,一只眼睛浑浊肿胀,一只眼睛却流着赤红的血泪,湿透白色的布帛,如何可怖自不必说。
钱贵人从朝华宫离开的时候天色已晚,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将这世间的不公与怨念尽数掩藏,入目皆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
干干净净,就好像,好像那从栖凤宫传来的笑声。
她明明想要避开这个让她心生妒忌的声音,却又忍不住往那边竖起耳朵,隐约听到宫墙之内,陆初容高声唤着妙思,叫她赶紧过来帮自己团雪球。
似是久唤未到,陆初容有些赌气一般说要和她断了手帕之交。
那一国之君便叫她:“小家子气,心眼小的跟针尖一样!朕给你团就是了!”
随即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后者惊叫出声,大声笑骂那一国之君不是正人君子。
钱贵人裹紧身上的斗篷,却依旧觉得这冬日的寒冷无缝不入,冻的她直哆嗦。
朝华宫中,她离开的时候,那两个丫头因苏妍雪满面是血吓的哽咽无措。
栖凤宫宫中,那天子宠妃,却在雪地里玩的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