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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Chapter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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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的时间总是流动缓慢,宛如稠浓的蜂蜜。焦虑是压在心头的石块。所幸,运气不错。不多时,安东尼出现在我面前。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我周围的奴隶无法阻拦他。

他的语意不乏揶揄:“看来朱庇特与朱诺同时显灵了,竟然能在这儿遇到你,渥大维娅。好久不见,听说你最近绝迹于公开场合。”

“你的消息很灵通。”

他也不掩饰,我能听到他声音里的好笑意味:“谁能不关注你弟弟身边的相关情况呢?他可是一条危险的蛇。”

可惜,我切身体会到这一点时,已经太迟。饮过了甘美的醇酒,现在只剩下痛苦的沉淀物。

他挥了挥手,屏退了跟在他身后的侍从,在我旁边的座位落座,随手整理了一下膝盖上衣袍的褶皱:“不过,有一点你猜错了。”

“什么?”

“的确,我喜欢克丽奥佩特拉。但……”

我截断他的话:“但你不会娶他?你当然不会。对男人而言,没有什么比政治前途更重要。你不会为了娶她而断送前途。”

“不,你错了。”他仿佛早已料到我会这么想,“我的确不可能与她结婚,但这不是我的选择,而是她的意愿。她并不希望嫁给我,当年也没有意愿成为凯撒的妻子。简单来说,她根本就不愿嫁给罗马人。”

我惊讶。

“埃及王室有公主不外嫁的传统。几千年来,极少有公主嫁给外国人。”

“为什么?”

“埃及的女性地位远高于其他国家,嫁到别国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更重要的是,埃及的公主可能继承王权。为稳定政治,法老不愿公主外嫁。”

我摇头:“但现在的埃及早已不复昔日的强盛。曾经的埃及是世界的霸主,而现在它蜷缩在罗马的阴影之下。”

“没错。然而,在克丽奥佩特拉看来,罗马虽然强大,但在文化上十分贫瘠,不过是野蛮的民族。”

我忽然有些明白安东尼为何会爱上她。或许不是因为她的财富与权力、美貌与诱惑,而是因为她的难以驾驭。没有比她更骄傲的女人了,唯有她拥有如此骄傲的资本。在她的衬托之下,任何罗马女性都显得太平淡乏味。对于习惯了寻求刺激的安东尼而言,还有什么比埃及女王是更大的挑战?

我沉默片刻,回想起不久之前的酒宴上,安东尼对我说过的话。他是第一个那样劝我的人,让我去争取一些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而这世上最重要的,是权力。此时此刻,我终于有机会摆脱身为棋子的命运,成为这局棋中的一个玩家。是的,我并不擅长这样的游戏,很可能失败。但至少,无论结局如何,这都是我的选择。

“你故意把我引过来,不是为了聊这些事情吧?”安东尼打破凝固在我们之间的沉默。

我回过神来,决定开门见山:“我希望与你结婚。罗马人会很乐意看到你与小凯撒的联盟在这样的婚姻中得到巩固。”

他笑了笑:“政治联姻,这不稀奇。不过,这样的事情,为什么是你来找我谈,而不是你的弟弟?”

我深吸一口气,低声道:“他杀了马塞勒斯,我不会原谅他。我与他曾经的合作关系,已经彻底终结。”

他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只是点点头,没有追问,但也没有回应。

我拿不准他的想法,又补充:“在身份上,我始终是他的姐姐。与我结婚,对你有好处。我会帮助你与他抗衡。”

安东尼的容貌实在是极为英俊的。虽然当他漫不经心地嬉笑的时候,显得有些张狂、淘气,但当他突然严肃起来,比如此时此刻,那种英俊会让人陡然一惊:“恕我直言,你并不了解他。或者说,你对他的了解,并不比我对他的了解更多。”

我无法反驳。曾经,我以为自己很了解盖乌斯。但现在,他太陌生。

“不过,我愿意和你结婚。”安东尼话音一转。

“为什么?”

他揉了揉赤/裸的臂膀:“无论如何,我总要结婚的,就算不娶你,也会娶罗马的某个贵妇。娶一个爱我的女人,那是重蹈覆辙。我不想福尔维娅的悲剧再次上演。你的地位和名声都不错,也不爱我,这样很好。你我结婚,不过各取所需。你看中的是我的势力,现在只有我的势力在你弟弟之上。”

他的理由倒也充分。

“倒是你,你真的下定决心了吗?”他反问我,“你和小凯撒毕竟是多年姐弟,他待你一向不错。而我虽然可以与你结婚,但终究是虚情假意。”

言外之意,若我与他的婚姻,只是单纯的政治婚姻而已,互不干涉。对此,我求之不得。

“至少,你不会夺走我的自由。”我想起盖乌斯对我的囚禁,攥紧了手心。

“不错,我们都会有足够的自由。既然你决定了,那么,我答应你。等你生下孩子,就举行婚礼吧。”

我摇头,非常坚决:“不,不要等到以后。我希望尽快结婚。”

“但你还怀着前夫的孩子。”

依照罗马的法律,在丈夫死后,寡妇无论是否有孕,都要等上十个月才能再婚。

我凝视着他:“如今,没有什么法律比你的意志更大。你能有如今的地位,打破的法律已经太多。当权者并不受制于法律,而是制定法律。”

他笑了,但笑意里没有骄矜:“的确,我并不在乎法律。让元老院通过一项豁免令,让你能在怀孕时嫁给我,也并不难。”

于是,我们就这样,在马车竞赛的观众席上,像下注似的,完成了一场婚姻的契约。没有奢华的订婚仪式,也没有我的监护人参与【注1】。

竞技场内,马车比赛正在进行。这不仅仅是一项追求速度的运动,它非常危险。不仅撞车可能造成车毁人亡,急转弯处也布满死亡的陷阱。狭窄的赛道设置于两根圆柱标杆之间,在直道尽头的转弯处,御车者为了抄近道,会勒住内侧马,放开外侧马,使四马双轮赛车飞速绕过标杆。只要车轮撞到标杆,或是马匹失蹄,都极有可能导致御车者血溅当场。不仅如此,为了获胜,一些御车者会故意倒转车来困住对手,引发事故。

因此,每当赛车驶近转向柱时,号手会吹响号角,以此提醒御车者注意安全,同时也激发观众对于危险竞技的嗜血狂热。

我想起初见安东尼的情景。那时,他亲自到赛马车场上参加竞技,一举夺冠。

“你很喜欢马车竞赛。”我捡起一个轻松的话题。

“没错,我喜欢。它和战争一样危险,像赌博一样刺激。”

所以,他喜欢埃及女王那样危险的、难以驾驭的女人。

我附和:“是啊,罗马人总是渴望获得胜利的荣耀。”

“并不仅仅为了胜利。虽然罗马人喜欢奢华,却不是单纯的享乐主义者。他们更像疯狂的赌徒。刺激一个赌徒下注的,不仅仅是赢钱的可能性,也是可能输钱的危险。稳赢不输的赌博,就失去了所有乐趣。”

“但任何赌徒,如果不及时收手,终会导致自我毁灭。”

我颔首:“人们往往毁于自我。”

这场马车比赛终于结束。红队的马车率先抵达终点,欢呼声震耳欲聋,打断了我与安东尼的交谈。

接下来是献祭仪式。红队的一匹马被当场宰杀,内脏掷入烈火焚烧,作为献给战神的祭品。不是不讽刺:获胜的马匹反而逃不过被杀戮的命运。

安东尼忽然拉起我的手:“走吧。”

我一怔,随即了然,猜到了他的意图。果然,他拉着我的手,带我走到主席台上。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指缘和虎口上有薄茧,与马塞勒斯和盖乌斯的手都完全不同。我有点紧张,维持着镇定的笑容。

他让号手吹响号角,示意观众们安静下来。所有观众的目光都转向我们。他扬声道:“罗马的公民们,我,马克·安东尼,向大家宣布一个前所未有的好消息:为了巩固我与小凯撒的联盟,很快,我将与小凯撒的姐姐渥大维娅结婚。”

说完,他举起我的手,向民众示意。

一时间,四处人声沸腾。所有人都能注意到,我是一个孕妇。这无疑是引人非议的。

但安东尼接下来的话语,让民众欢欣鼓舞:“为了庆祝,婚礼时会向所有公民发放免费食物,并举行角斗表演和马车比赛。”

于是,为了近在眼前的利益,绝大部分民众不再非议这场婚礼。他们知道安东尼一向出手阔绰。

接下来,安东尼一边饮酒,一边大量散发财物。他把标有各种记号的金属小球抛向人群,引起疯狂的争夺。人们可以根据抢到的小球,按号领取金钱、奴隶、牲畜、船只、房子或地产。

看着观众们的疯狂争夺,我低声道:“看来这次联姻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罗马,众望所归,民众期待。到时候,如果盖乌斯要反对,也会很困难。”

被美酒沾湿的嘴唇显出微笑的痕迹,安东尼的回应出乎我的意料:“你有没有想过,其实,让你嫁给我,本是你弟弟的打算?”

我本能地想要否认。但仔细一想,心像石头在水中下沉。

“如果他真想防止你接近我,你不会这么容易达成目的。”他平静地揭露残酷的真相,“所以,更有可能的假设是:或许他目前认为,让你与我结婚,是最佳选择。毕竟联姻可以巩固结盟。而且,既然你们的合作关系已经破裂,他应该早些摆脱你。”

我咬紧嘴唇,思绪陷入混乱的沼泽。如果盖乌斯发现我先前的和解不过是虚与委蛇,如果他明白我不可能与他言归于好,的确,他有足够充分的理由放弃我,并利用我最后的一点价值来达成目的。就像所有精明的商人都明白的道理:已经亏损并且无可挽回的成本,就不要再纳入考虑,应及时割舍,以防止更多损失。

如果盖乌斯希望让我嫁给安东尼,肯定不会直接提出。因为如果那样,我必然不愿做他的棋子,甚至尽力去破坏他的计划。但如果他让我主动产生“与安东尼合作”的想法,一切就水到渠成。

停顿了一会儿,我问:“既然这可能是盖乌斯的计划,你还愿意和我结婚?”

“为什么不呢?即使这是他的计划,并不代表这不是一个对你我都有利的好计划。”

他眨眨眼,说得轻松。我的心情却依然沉重。

——————————————————

起风了,天色愈发阴沉。我抬头看向回程的马车窗外。疾风把空中浅灰色的云层吹去,又吹来了灰沉沉的云块,酝酿着雨意。一丝傍晚的斜光从云堆空隙之间透出,又很快泯灭。空气浓稠得可以割开。这是暴雨来临的前兆。

车厢内的气氛与外面的天气一样压抑。沉默多时的克丽泰终于开口:“您何必嫁给安东尼,他对您并无感情。小凯撒真心待您……”

我冷漠一笑,又叹息:“你太傻,被他骗得彻底。他一直在利用你,也在利用我。”

但她咬着嘴唇,拒不相信。

“等会儿回去之后,你守在书房门外,不要走远。”我深深看了她一眼,吩咐之后便再不言语。

回到别墅时,果然盖乌斯已经在书房了。我径自走进书房,遣散所有下人。克丽泰也退出书房,但我知道,这次她会守在门帘外,听到房中的谈话内容。

书房内,只余我与盖乌斯。他应该已经得知安东尼与我的消息,但神色平静如常,看不出半点端倪。我进来时,他才放下手中的纸笔,抬头看向我,眸子依然蓝得清冷。

窗外,夜幕刚刚落下,乌云吞噬夜空。忽然响起一声滚雷,蜿蜒的金色闪电劈开天幕,大雨倾盆而下。狂暴的风雨和雷电,仿佛要将世界撕碎。

“三日后,我将和安东尼结婚。玛塞拉和马库斯,我都会接走抚养。”我直接说出准备已久的话。

那双蓝眼睛凝视着我。须臾沉默,他有条不紊地开口:“除了先前父母亲留给你的嫁妆,我会为你添上一笔‘外来嫁资’。还有些‘约还嫁资’的有关事宜,我的秘书会与安东尼商议。”【注2】

实在未曾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我只觉心头仿佛被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看来,我原以为自己终于逃离了囚笼,却不知这也在他的计划之中。

室外风雨飘摇,室内灯光昏暗。油灯的光焰轻轻跳动。他的目光转向那波动起伏的火焰,把油灯捻得更亮些。

“德思玛,她也是我的嫁妆。”我提出要求。

他没有异议,只是附加了条件:“克丽泰也是你的嫁妆之一。”

我冷笑:“你明知她喜欢你,为了你而背叛我。我也不再信任她。现在,你还忍心把她推给我?”

“她是你的奴隶,任你处置。”

我挑眉,望向门帘处,加重语气:“如果我要杀了她、为马塞勒斯报仇呢?”

又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冷森森的光线照亮全室。滚滚雷声随之而来,仿佛近在耳畔。油灯的光焰更猛烈地跳动,光影浮动,忽明忽暗。

墙角水钟嘀嗒,屋外风雨声一阵紧似一阵,树木呜咽作响,交织成一个阴郁无望的世界,宛如无底的深渊。

“当然,你可以杀她。她是你的财产。”他淡淡说着,声音像雨一样凉。

我终于确认,他是没有心的。

幼时,我读过柏拉图的《高尔吉亚篇》,文中的苏格拉底提出一种设想:如果人类并不拥有一种共同情感,我们中的某些人体验到的独特情感不能为他人所分享,那么,要我们中的某个人把他的情感告诉别人,不是一件易事。

现在,我确信,至少对于盖乌斯,他无法体会正常人的感情。曾经我认为这是一个缺陷。但现在,它令我羡慕。感情有什么用呢?谁能记得自己曾经的所有感情?感情不过是美丽的云霞,飘忽不定,除了能让人感到暂时的愉悦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我咬牙切齿道:“我与安东尼结婚,一定令你十分满意。”

他仍是坦然的平静,仿佛这是给我的珍贵机会:“你也应当满意。一旦你与他结婚,便是罗马地位最高的女人。”

我冷笑:“是啊,作为小凯撒的姐姐,我将成为安东尼的妻子。世界上没有什么女人比我地位更高了。真是连诸神都要羡慕的荣耀啊。”

他对我语气里的讽刺恍若不闻,目光漠然。他的冷静无情实在令我自叹弗如,一些咽下的话语在我的舌尖发苦。我们陷入沉默的泥潭。

灯光略亮了亮,是他在拨弄亚麻灯芯,调整火苗。橄榄油燃烧的气味漂浮在四周,淡淡的。金色的灯光映着他的侧脸,看上去那样完美无缺:眼睑微微垂下,灯影下的睫毛长而密,唇角抿出凉薄的弧度。这样的人,竟是没有心的。

我端详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忽然笑了:“你以为这是一项对你有利的计划吗?你会后悔的。我一定会为马塞勒斯报仇。”

他淡淡道:“这当然对我有利,你也的确有理由恨我。你只需要记住一点:从今以后,你我只是敌人。”

窗外,除了不见底的黑暗,只有一片混沌的雨声。暴雨如注,雷电交加。油灯上的火焰微微跳动,一缕轻烟散开。

我转身离开书房。踏出房门时,只见帘外的克丽泰脸色苍白,眼角似有泪痕。恐怕直到此时,她才终于明白:有些感情一旦变质,就如同枯萎的落花,再也不能指望它重回枝头、娇艳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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