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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秘密 55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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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ll iii 秘密arcanu

谁人的幸福会多于他在摆脱幻觉前所自许的?

——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王》

克丽泰成了我的专用女奴。

一段时间之后,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果然不错。她不多话,也不谄媚,却擅于观察和学习,做事井井有条,周到谨慎。比我预期的还要好。

最合格的奴隶,就像室内移动的日光光柱,或家具投下的阴影,尽管在主人的视线里来来去去,却能不被注意。她就是如此。平常跟在我身边,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因她还在孕期,行动不便,我只让她打理些零碎的事务。等她生下孩子,再筹划让她顶替管家一职。

半个月后,我说服马塞勒斯,在家里举行一场小型宴会。他对这种事情兴趣缺乏。但对于女人,这是最佳的社交场合。

正午刚过,身着色彩缤纷的合服【注1】的宾客们便陆续抵达。他们一进门廊,便有女奴迎上来,为女宾取掉头纱,并为所有宾客换上软鞋。在女奴的殷勤服侍下,这些动作流畅自然,在宾客走到大厅入门处的刻耳柏洛斯雕像旁【注2】之前,即可悄然完成。

夏季餐厅【注3】内,壁画以玳瑁、琥珀和珍珠母装饰。成千上万片马赛克拼镶的地板上,是一幅奥林匹斯诸神宴乐图。提伏里【注4】大理石柱子支撑着砂岩天花板。镀金的科林斯【注5】青铜雕像上,挂着常青藤和鸢尾花花环。成束的山楂花垂系在每个角落。

餐厅中心的水池内,注满了雪水和冰块。即使在最炎热的夏日,厅中也凉爽舒适。大厅一角,还有一座小型的玫瑰香水喷泉,供宾客盥手。

这样的宴会,在元老阶级的家庭中,只能算中规中矩,并不奢华。但即使如此,布置这场宴会,也花了我不少精力。其中细节十分繁琐。例如,在厅中服侍的奴隶们,对敬语的使用、动作的协调、餐具的摆放、上菜的顺序等等都有一套规范;拟定客人名单,发出邀请,安排席位和饮食档次,这也是一门学问,要考虑到各种人际关系……

这还都是前期准备。到了宴会上,也不容易。作为女主人,我还得周旋于客人之中,保持微笑。罗马人的传统是,不可怠慢客人【注6】,即使对方是你的仇敌。

在应酬的间隙,我微笑着擎起杯子。玻璃杯中盛着晶红的液体,透过它看去,景象染上带红宝石光泽的淡薄色彩。一个虚幻的美丽世界。

女宾的世界,从来都是如此。各种艳丽的衣裙,色彩丰富如阿佩勒斯【注7】的调色板。一片片滑过视野的色块,拉出模糊的影子。彩色的潮水涌动如漩涡,而我身在这片浮华泡沫的中心。又一片海蓝的水流移近了。邀请名单中最重要的客人,出现在我的视野里。茱莉娅。

她身着海蓝色的长裙,是那种产自科斯【注8】的轻柔织物。除了一条珍珠项链,再无其他饰物。如此淡雅,让我不由怀疑自己是否过于浓妆艳抹。但随即释然:淡雅的背景,会把一朵娇美的鲜花衬得更加美艳。但我不是茱莉娅这样天生丽质的美人。锦衣华服于我才是保险的。

我立刻迎上去,与她寒暄,并示意开始宴会。

“您的丈夫没有来吗?”我问。

“他今日有事,无法前来,实在遗憾。”

其实,我故意把宴会设在今日,便是因为知道庞培另有要事,无法出席。这样,才便于我接近她。

与此同时,我注意到她身边跟着一个她带来的女奴。之前在婚礼上,也是这个女奴贴身跟着她。看女奴的衣着打扮,她的女主人待他不薄。

我向克丽泰使了个眼色,让她去和这位女奴聊聊。

这时,几个女奴把娇嫩的鲜花撒在软榻【注9】和地板上,让客人们入座。我把茱莉娅引入上宾的位置【注10】,自己就斜靠她旁边。然后,女奴给每位客人戴上缠绕缎带的花冠。女宾的花冠是蔷薇和桃金娘,男宾则是常春藤和百合花,还混合着预防醉酒的紫水晶【注11】。

音乐奏响,大家合唱了一支歌。接下来,随着琴声,一枝艳丽的桃金娘在榻上的宾客之间传递。琴声止时,谁拿着它,谁就要唱一支歌【注12】。我知道茱莉娅擅长里拉琴,便提议让她为歌者伴奏。她含笑应允,把里拉琴搁在膝上。在她的指尖,旋律仿佛化作了有形。一曲歌毕,她得到的赞美远多于歌者。

之后,又有几位宾客唱了歌,气氛欢乐。

我留意着茱莉娅,她一直微笑着,谦虚地应对各种赞美与阿谀。忽然,只见她脸色一变,眼波一颤。虽然这只有一瞬间,还是被我捕捉到了。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之间一位男宾正从餐厅门口走进来。

他没有穿合服,身着托加,有一头深褐色的卷发,以及笔挺的鼻子、紧抿的嘴唇。当他的目光向茱莉娅的方向投来时,表情十分微妙。像一个在沙漠中跋涉已久的旅人,终于望见一片绿洲。而茱莉娅已低下头,半垂着眼帘,似乎心不在焉。

我低声问马塞勒斯:“那是谁?”

“布鲁图斯。”

“深受凯撒器重的那个布鲁图斯?”

“嗯。”

我不禁想起一个传言:在凯撒把独生女儿茱莉娅嫁给庞培之前,茱莉娅与布鲁图斯有婚约。而庞培爱上了年轻美貌的茱莉娅。凯撒为了与庞培结盟修好,撕毁婚约,把女儿嫁给庞培。

“布鲁图斯,是你邀请他来的?”我又问。

马塞勒斯摇头道:“我以为是你邀请的。”

看来,他不请自来的原因,是茱莉娅。

虽然茱莉娅表面上仍神色平静,但接下来,在布鲁图斯的目光中,她弹了两支曲子,弹错好几个音。直到布鲁图斯转身离去,她才逐渐恢复正常。

之后,有宾客建议由我这个女主人演奏乐器。我欣然接受,在各种乐器中挑选了萨姆布卡【注13】。我本不擅长此种乐器,弹得中规中矩,自然比方才茱莉娅逊色不少。

马塞勒斯低声问我:“你更擅长小竖琴。为何弃而不用?”

我顺口开了个玩笑:“我以为萨姆布卡更符合您先祖的遗风【注14】。”

话刚出口,我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样的玩笑实在有些过火。

但他似乎毫不在意,莞尔道:“我的小夜莺,原来是只小蝎子【注15】。”

我这才松了口气,为了转移话题,吩咐奴隶上菜。

蜜汁鹅杂、豌豆泥配蛋汁鱼、蟹肉饼、汤汁丸子、卢卡尼亚肠……一道道菜肴,如流水般送上来,摆放在榻边低矮的食桌上。味道都颇为不错。毕竟是花了大价钱,才聘来的高级厨师【注16】。

除了服侍的奴隶,周围还有乐师奏乐。调子十分欢乐,令心情松弛。

“这羊肉味道不错。”我示意专司切肉的奴隶,再切几片,给马塞勒斯。这奴隶手艺不错,用刀很有节奏,完全和着音乐的节拍。

马塞勒斯吩咐女奴,让她把煮好的扇贝剥壳蘸酱,贝肉放在碟子里,给我吃。他知道我喜欢这个。

周围有宾客见了,笑言我们是伉俪情深。我不禁有点脸红。

茱莉娅吃得很少。她斜倚在卧榻上,拿着一片面包,掰成小块,小鸟似的细嚼慢咽,半天也没吃完一片。

我对她柔声道:“吃点水果吧。这是南边海岸首批成熟的桃子,刚运来。”

“谢谢。”她露出抱歉的微笑,“菜都很好,只是我没什么胃口。”

“那就不要勉强。”就这样,我与她攀谈起来。

在此之前,我详细打听过她的各种爱好,做足准备,就是为了迎合她的兴趣,争取她的友谊。此时却发现,这些几乎派不上用场。和她聊天十分愉快,就像弹奏一把制作精良的竖琴,即使是最细微的揉弦,也会得到奇妙的呼应。她简直就像乔装成爱神的智慧女神,且对我非常友好,一丝骄矜也无,简直令我有点受宠若惊。渐渐地,我几乎要忘了自己的本来目的。

当然,我毕竟没有忘却。

最后一次奠酒之后,宴会结束,宾客散去。待我送走茱莉娅,返回餐厅,只见女奴们正忙于收拾残羹冷炙,以硫磺熏洗地面。

我问克丽泰:“你从茱莉娅的女奴那里,可有问出什么?”

她点点头:“我打听出了一些消息:这次宴会上的那个‘姆斯卡’【注17】,名叫布鲁图斯。他曾和茱莉娅有婚约,两人青梅竹马。但凯撒把女儿嫁给了庞培。婚后,布鲁图斯依然常常给她写信,但她从不回信,甚至不肯见他,不肯和他说话。”

果然如此。

“你把我上次赏你的那个金手镯送给她了吧?”我问。

刚才把茱莉娅送走时,正好瞥见那个女奴腕上戴的镯子。

“请您原谅。”克丽泰深深垂首。

“你做得很好。如此看来,她是个贪图财物之人。这就容易办了。以后,你尽量多和她结交。”我微笑着,褪下腕上镶宝石的手镯,给她戴上,“若还需要什么,尽管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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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宴会之后,我和茱莉娅又有多次往来,很快成了朋友。出乎意料的投缘,也出乎意料的顺利。我们互赠小礼品,共用首饰,推荐自己心爱的书籍,一起出席宴会,甚至一起沐浴更衣。

距离感渐渐消失。在我眼中,她不再是完美无缺的女人,也不再是高贵的罗马第一夫人,只是一个讨厌吃牡蛎、偶尔犯迷糊、会记错日期的普通人。我好不容易才把这两种形象拼接在一起,就像双面之神雅努斯【注18】。

我接近她的目的并不单纯,这多少让我有些愧疚。良心就是这样一个奇妙的玩意儿,你能轻易看透它的把戏,却逃不过它的影响。但我不会因此放弃计划。

一次沐浴后,我们穿着亚麻浴袍,坐在椅子上,让女奴用热发钳把长发烫出涡卷。

“蒙受珀图妲【注19】的看护时,会很痛吗?”我忽然问。

我和她的关系虽然看似亲密,却还差了点什么。女人的友谊要更加亲密,必须分享秘密。所以,我故意把话题引入最私密的房事。

她显然没想到我会问这个,示意奴隶们都退下。待她们离开后,浴室里只剩下我与她。她这才开口:“你,还是处女?”

我点点头。

“的确,你还太小了。过两年再圆房,会比较好。”

我露出紧张的神情:“会很痛吗?”

她犹豫了一下,似在斟酌措辞:“也不会很痛。很快就过去了。”

我松了口气,随即又蹙眉:“但这种事情,想起来总觉得很恶心。”无需伪装,脸上也有点发烫。

她温柔地看着我,雌鹿般的眸子,温柔而沉静:“不要这么想。这是正常的事情,并非罪恶。若你心中排斥,会生出许多无谓的痛苦。”

“那你呢?”我反问她,“你一点也不排斥吗?”

她的笑容微微一滞:“我比你大许多。”

“长大了,就不排斥?”我侧着头,露出好奇神色。

“也不是。这还要取决于你是否喜欢你的丈夫。依我看,你和马塞勒斯相处得很好,你是喜欢他的。”

双颊烧了起来,我连忙把话题转移到她身上:“那你喜欢你的丈夫吗?”

她沉默了。片刻后,轻声开口:“这很复杂。”

“那你有过喜欢的人吗?”

她缓缓颔首。

我不再言语,屏住呼吸,只等她自己开口。她需要一个可以倾诉的人。而我需要她的秘密。

壁上的浮雕石狮,还向外淌着水,哗啦哗啦地汇入浴池。她站起来,到池边坐下,一双赤足浸在水中。粼粼波光映着她洁白的肌肤,水波般的曼长发丝散落在身后。从气窗投下金色的光柱,照在她身上,令人疑心见了水泽中幻出的宁芙,那样轻盈曼妙。

我拿起象牙梳子,走过去,坐在她身后,静静为她梳头。

终于,她开口道:“他比我大三岁。小时候,我们一起玩。若是摘到蔷薇,他就送给我。若是捉到金龟子,他就放在我手心上。若是什么也没有,他就带我去荡秋千。有时候,我们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树荫下,聊天。”

陷入回忆,她的目光有些迷惘,轻轻笑了起来:“我也忘了当时聊了什么。回想起来,的确奇怪:那时我们都还那么小,竟然可以安静地坐下来单纯聊天,就度过整个下午。有什么可聊的?”

我虽有心理准备,仍然动容,手中梳子停住。

她又恢复到波澜不惊的语气:“父亲把我嫁给庞培,这是家族利益,也是我的义务。我已身为人/妻,一切都过去了。”

我放下梳子,握住她的手,笨拙地安慰:“夫妻和睦,便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幸福。”

她垂下纤长的眼睫,掩住忧悒的眼眸,苦笑:“你还记得我身上的瘀青吗?”

之前与她一同沐浴时,发现她身上的多处瘀青。但那时她说,是她不小心从台阶上摔下来造成的。当时我就存疑。难道……

她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情:“所有人都以为,他爱我。表面上,他的确很宠我。但他生性多疑,加上前妻的不忠,以及我与他的年龄差距,更不肯信任我。私下里,他有时会变得很可怕。”

我一时无言。没想到,她看似完美的幸福,竟是科西嘉的蜂蜜,似甜实苦【注20】。不幸如维纳斯嫁给貌丑的伏尔坎【注21】,还与马尔斯通奸,也不曾遭到丈夫如此虐待。

我有些不忍:“或许,你可以考虑离婚。”

她摇头,声音轻而坚决:“不,不能。你可能不知道,我的父亲与庞培联盟之间的裂痕日益扩大。庞培的不少支持者,包括你的丈夫马塞勒斯,都建议他尽早与我父亲决裂,并联合元老院,解除其兵权。庞培一直在犹豫。我是仅剩的能暂时让他维持现状的理由。所以,我不能离婚。”

虽然她是我的杀父仇人的女儿,但我能理解她对凯撒的爱。就像阿喀琉斯理解普里阿摩斯失去儿子的痛苦,虽然后者的儿子被他所杀,他也并不后悔。【注22】

“好了,这些没有意义的话,不提也罢。”她恢复如常,从池边站起。然后吩咐女奴们进来,继续为我们烫发。仿佛,刚才那个令人同情的故事,就和一件时髦的首饰、一个精巧的花环没有区别,可以轻易收入妆奁。

当然,我也绝不会让她知道,其实我很羡慕她。至少,她的父亲还在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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