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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Chapter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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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的生活,平静度过。马塞勒斯的确如他所言,待我很好。我的要求,他都尽量满足。

他的生活很规律,公务、社交和个人生活都有固定的比例。而且,与我之前想象的不同,他在很多方面颇为保守,甚至接近伊壁鸠鲁主义。不是那种被现在的人曲解了的、只知纵情声色的享乐主义,而是伊壁鸠鲁的本意:节制欲望,达到身体的健康和心灵的平静。

在生活方式上,相比那些奢侈的贵族,他很俭朴,也不大关心市场和物价。但对我而言,经济上的开源节流非常必要。我不但要保证嫁妆在变成我的个人财产之后不会贬值,还要尽量获取收益。所以,我让监护人帮我投资牧场和酒坊。我每月审阅详细账目,提出意见和计划。【注1】

而马塞勒斯,在处理经济问题上总是漫不经心。每日清晨,当一大批门客【注2】从大门鱼贯而入,来到天井前庭,他总是不问缘由地发放布施金。我嫁到他家之后,随他出席每日清晨的门客会见,隔着积雨池,接受门客的致敬和奉承。更重要的是,我会问清楚每个门客的情况,相应调整发放给他们的布施金。那些诚恳的、对我们有用的人,会得到更多。反之更少。

马塞勒斯对于我的做法,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在公务、社交之外,他几乎达到了一种“无忧无虑”【注3】的状态,可以万事不问。人际关系也很简单,没什么酒肉之交【注4】。

他最熟悉的朋友,大概是一只家养犬。不是一般的玩赏犬,例如袖珍的玫丽泰犬【注5】,而是大白熊犬【注6】。我初见它时,被这种牧羊犬的庞大体型吓了一跳。但他打了个唿哨,它便欢快地朝他奔去,直摇尾巴。

“不用怕,它性情温和。”他蹲下来,轻抚它的皮毛。

我虽不敢肯定它真是性情温和,却见到了他格外温柔的一面。

对于养狗,他也很随意,没有给它戴上脖套、挂上镀金小牌。它可以在家中自由走动。

一日午后,我拿着账簿,经过接待室门外。正好看见,他穿着雪白的希腊式罩袍,躺在榻上,合睫而眠。和大多数罗马人一样,他有午休的习惯。大白熊犬也懒洋洋地卧在榻下。一旁的三足桌上,放着无花果果汁,和一碟蜜渍橄榄。

窗外是花园。循着微风,一只蝴蝶飞入室内,飞过大白熊犬头顶。它懒散地伸出爪子挥舞了几下,低吠出声。马塞勒斯睁开眼。我闪避不及。

不知该说什么。正要抽身离去,他从榻上坐起,温言道:“要不要过来喝杯果汁?”

我走过去,坐在榻上。大白熊犬对着我摇尾巴。我摸摸它的头,它乖巧地伏下。

“它喜欢你。”他说。

我微笑:“柏拉图说,狗是最接近哲学的动物。【注7】可惜罗马人不大喜欢狗。”

他斟了杯果汁,递给我。无花果果汁调了一点岩兰草,很清淡。室内洒满金色的光线,温度适宜。

“它有名字吗?”我问。

“还没有。你来取吧。”

窗外,传来喷泉的水声,淅淅沥沥,像下着小雨。我啜了口果汁,玩笑道:“叫‘若若’怎么样?应时应景,还符合它的特性。”

“怎么说?”

“四个字母里面,两个字母是狗【注8】。”

他莞尔。

我看了看它雪白的皮毛,正色道:“叫它‘甘迪多’【注9】,怎么样?”

“好,那它以后就是甘迪多了。”

甘迪多仿佛能听懂我们的话,欢快地吠了两声,绕着我们转圈。

“能弹一支曲子让我听吗?”他问。

自从结婚以来,他时常要求我弹琴给他听。他似乎很喜欢我的琴艺。对此,我也颇为自豪。

“当然可以。”我笑着放下杯子,“稍等,我去把琴取来。”

“好。”他摸摸我的脸颊,目光很温柔。但那种温柔,就像主人对待宠物。当时,我忽视了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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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家中女主人,我开始管理家务。

之前,马塞勒斯一向不怎么过问此类事务,都交给奴隶管家负责。他虽然是奴隶,但在家中地位很高,是马塞勒斯的父亲当年从集市上买回来的,从小和马塞勒斯一起长大。据说马塞勒斯曾提出过解放他,让他成为自由人,但他不愿意。因为他作为管家的福利,远比成为贫民好得多。

我要从他手中完全接管权力,不是容易的事。要整顿家务,除旧布新,严格管理家中的几十号奴隶,就更困难。一次,我见两个女奴在纺线时偷懒怠工,便从重处罚了她们,把她们送到磨坊赶驴推磨【注10】,以杀鸡儆猴。

没想到,翌日,便有几个年长的家奴找到马塞勒斯,向他哭诉,说我年龄尚小、缺乏经验,并暗示我是多么的冷酷残忍、不得人心。

马塞勒斯一向对下人宽厚,又很心软,便找到我,婉言道:“‘妻子若是好配偶,她对于家庭幸福的贡献,和丈夫是完全一样的。’【注11】如果她精通家政,无疑是极好的。这的确是一门关于经济的学问。【注12】但凡事不宜操之过急。具体手段上,可以温和些。过于严厉,引发众怒,并非好事。”

我只能微笑着表示赞同。但心底清楚,是谁在背后捣鬼。对此,最好的办法,是先增加自己的人手和心腹。不然,我在这里太孤立无援。于是,我从自己的嫁妆里取出一笔钱,来到奴隶市场。

罗马城内最大的奴隶市场所在地,俗称“希腊市场”【注13】,位于罗马广场后方,每星期的集市日【注14】开业。那里鱼龙混杂,有身份的女性公民自然不能独往。当我所乘坐的肩舆,被好几名奴隶和侍卫簇拥着,来到集市时,已是一片人潮汹涌,人声鼎沸,十几种语言交织成一片。天南海北的奴隶贩子,聚集于此。

我直接去了声誉最佳、奴隶质量最高的一个贩奴商人那里。他对我颇为殷勤。毕竟,会亲自前来和商贩打交道的上层人士,实在不多【注15】。

“这批奴隶,全是顶好的。无论您的要求是什么,都能挑到满意的。有腿脚快的努米底亚人、力气大的毛里塔尼亚人、勇猛的色雷斯人、学问好的希腊人、能歌善舞的腓尼基女人……”他一边自卖自夸,一边把我引到展台前。

展台上,靠墙站着一排待售的奴隶。来自世界各地的奴隶,很容易辨认。全身黝黑的是努米底亚人,毛发浓密卷曲的是叙利亚人,红头发的是日耳曼人,浅淡发色的是高卢人,橄榄色皮肤的小个子是希腊人,大胡子的是贝斯【注16】人……另外,他们身上有一些特殊的标记:头戴尖顶帽的是破产的农民,戴着花冠和脚镣的是战争中的俘虏。额头上烙印着字母的,是逃奴或窃贼【注17】。赤身裸/体的小孩,多半是奴隶的后代。

他们的腿上都涂着白土,每人脖子上都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他们的特征,包括性别、年龄、健康状况、特长和技能等等。在这里,他们是待价而沽的商品,是牲畜一样的存在。只见一名顾客命令奴隶张开嘴,伸出舌头,好瞧瞧他的牙口;一个角斗场场主,让奴隶跳跃几下,并展示肌肉;还有妓院的老鸨,要求女奴脱下衣服,以便检验她是否为处/女。

奴隶们无论被如何对待,都无条件顺从。很多人甚至从容而有礼,仿佛早已熟悉了这样的处境。他们的脸上只有麻木,了无生气,宛如冥河边的亡魂。即使被皮鞭抽打,也驯顺如羔羊,一声不吭,没有任何反抗、仇恨或恐惧的迹象。他们的命运,可能很快就会彻底转向另一个方向,甚至是死亡。

但这样异常的压抑,更令人不安。

我问贩奴商人:“俗话说,‘你有多少奴隶,就有多少仇敌’【注18】。你不担心他们心底燃烧的怨恨?”

他不以为意,像个哲学家似地微笑着:“您听说过非洲的驯象人吗?他们是如何把一头力大无比的大象,拴在一个小木桩上,使它无法挣脱?其实很简单。在大象很小的时候,他们就把它拴在一个木桩上,它试图挣脱,却由于力气太小而失败。尝试无数次后,它便彻底放弃挣扎。等它长大了,仍会屈服于一个小小的木桩,因为在它眼中,只要是木桩,就不可挣脱。”

“这个故事,倒很有意思。”

他指着台上那个手执皮鞭、不时抽打奴隶的人:“您看,那个负责管理奴隶的人,多么尽职。其实,他也是个奴隶。但他挖空心思做的,就是把这些同为奴隶的人卖个好价钱,以博取主人的奖赏。他就是一头被成功驯化的象。请您放心,我出售的奴隶,都像他一样驯顺。”

我微笑,不置可否。

在展示台上转了一圈之后,我注意到一个站在角落里的女奴。她容貌平平,没什么存在感。挂在她胸前的木牌上写着:“女,十七岁,希腊人。会希腊语和拉丁语,能读写,会烹饪、纺织、里拉琴。身体健康。”

但真正让我注意到她的,是她隆起的腹部。显然,她怀孕了。

由于怀孕、分娩和抚养婴儿会消耗大量人力物力,奴隶主不希望看到女奴怀孕。只有在主人需要增添奴隶人口时,才可能让合适的男女奴隶进行交/配,产生优质的后代。怀孕的女奴,就像跛脚的马,只能贱卖。

我好奇地问贩奴商人:“为何不让她打胎?”

他叹息:“不瞒您说,当初买下她时,我的计划就是让她打胎,再卖出去。但她宁死不肯,说若她的孩子没了,她就自杀。她死了,就太亏本了。”

我有了兴趣:“她是什么来历?”

“她原本不是奴隶,是希腊平民,幼时受过教育。她父亲在乘船运货时,遇上海盗,死掉了,货物也没了,以至欠下大笔债务。还清债务之后,她就家徒四壁了,只有体弱多病的母亲和两个年幼的妹妹。为了养活家人,她自愿卖身为奴,被卖到一户罗马富商家里,不久就怀了孕。富商的老婆容不下她,把她转卖给我。”他眨了眨眼,“您对她有兴趣?”

“把她叫过来,我问问她。”

很快,她被带到我面前。

“你会拉丁语和希腊语?”我用拉丁语问。

“是的。”她也用拉丁语回答。

“读过《奥德修纪》吗?”

“读过。”

“背一段来听听。”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希腊语是纯正的阿提卡口音【注19】:“尊敬的客人,我怎能把你拒之门外呢?即使是一个比你更贫穷的人来到我这里,我也不能置之不理,宙斯保护所有的求助者。可惜,我只是一个奴隶,只能招待你这些,我们总是在主人的监督下,小心谨慎努力劳动……”

她很聪明,选择了这一段。这是《奥德修纪》中,身为忠诚奴隶的牧猪人对奥德修斯说的话。

“你想把这孩子生下来?”我直入正题。

她咬住嘴唇,点点头。

“但就算生下来,他也是个奴隶。他会重复你身为奴隶的命运。”

“我明白。但只要感觉到他在我体内,我便狠不下心。”她的手小心地轻抚腹部,神情哀凉却温柔。

母爱总是让女人失去理智,她们才甘愿怀胎十月,冒着难产而死的风险来孕育新生命。太不理智。换了我,宁愿自己是普罗克涅【注20】,或美狄亚【注21】,也不愿像她。

我道:“既然你坚持要生下孩子,那么,我会买下你,并助你完成心愿。”

她略略一怔,立刻道:“您需要我做什么?”

果然是聪明人,知道我必有所求。

“唯一的条件是,你必须效忠我、服从我,替我办事。你生下孩子后,我会把他托付给某个自由人抚养。他将作为自由的公民,得到良好的抚养和教育。你可以定期去看他。你愿意吗?”

我知道,她无法拒绝这个选择。果然,她不假思索道:“我愿意。”

对于我,这也是一笔有利可图的买卖。她的孩子将是我最大的筹码。她不敢背叛我。

于是,我当场买下了她,之后又买了另几个奴隶。但只有她最合我意。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她。

她垂首道:“请您赐我一个名字吧【注22】。之前的名字,不想再用了。”

看来,她不愿触及回忆。

“那就给你取个希腊名字吧。”我的目光正好扫过不远处拼成葵花图案的马赛克,随口道,“你就叫克丽泰【注23】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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