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不凡转身对那个先前蒙面作宝官的瘦脸汉子说:“易达全,既然龙公子没有异议,去取三千两飞钱来。”(飞钱:原来唐时朝廷为防止通货膨胀,限定货币的铸造。宪宗时,社会经济比前朝有了很大的中兴,商业活动比较发达,大量的铜钱携带不便,加之钱币缺乏,各地禁止银钱出境,因此产生了像现代汇兑形式的业务,那汇兑凭证类似现代的支票,叫做“飞钱”。
那飞钱是信誉最隆、实力最大的钱庄“宝源号”所开,通行天下,无须担心兑现困难。除去赎回徐娟儿卖身契的二百两银子,余下二千八百两银子全都用飞钱折抵。
申不凡把飞钱递给龙冶,笑吟吟道:“龙公子古道热肠,申某深感敬佩。异日如若再见,希望我们成为相好的朋友。”
龙冶满腹心事,不置可否,看申不凡将金护胸小心收好。徐老满夫妇领回女儿的卖身契,对龙冶是千恩万谢。龙冶心乱如麻,脑袋昏昏沉沉的,徐老满夫妇在耳边说了些什么,他是半句也不曾听进去。
今日卖出这面金护胸,龙冶直觉仿佛他的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离他远去了。他无心理会夫妇俩的絮叨,揣好飞钱,离开城隍庙,匆匆踏上回家的路。
天色将晚,不像白日里那般酷热,街道被抹上一丝昏黄。龙冶心中忐忑,走路高一脚,低一脚。
一路上,龙冶设计了很多理由,随即那些理由又被一一推翻。他知道,没有了金护胸,无论怎样说,母亲是不会原谅他的。家里也曾遇到过经济困难的时候,可是再困难,也没有听到过母亲提起变卖金护胸的事。盘算来盘算去,龙冶认定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扛。无论是暴风骤雨的咒骂也好,还是劈头盖脑的体罚也好,结结实实的把所有即将来临的母亲的愤怒承担下来。
还有,希望母亲越迟发现越好。
进得院子,灶房里没有炊烟的迹象,只有母亲的房门是开的。这场景龙冶再熟悉不过:每一次,龙冶惹了什么乱子,这样的场景明示他,领受母亲严责这一关那是免不了的。不想母亲这么快就发觉了金护胸的事。龙冶深深吸了口气,慢慢走入母亲的房间。
赵氏浑身无力,要借助椅子的扶手才能坐稳。她已经坐等了儿子一个多时辰。打一进门,赵氏就看见了墙上放钥匙的那块砖好像有些松动,她立时眼前一黑,哆哆嗦嗦的手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床底的箱子打开,箱中的一片狼藉明白告诉她:最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那面金护胸,亡夫曾经千叮咛万嘱咐,无论落到何种境地,都不得变卖的。
赵氏瘫坐了箱旁,仿佛身上所有的精力被一下子抽空,感觉呼吸极为困难,嘴唇不住的抽动。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积聚了一些力气爬到椅子上坐定。
赵氏悔恨莫及,自怨自艾:都怪平时自己溺爱龙冶,没严加管教,不忍心把这失去了父亲的孩子看的过紧,只指望他年岁大了会有些长进。谁知冶儿越行离正道越远,终于导致了今日不可挽回之祸。
赵氏万念俱灰,口里只是念叨:“孩子他爹,我对不起你……我……我怎能……我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你……”
走进母亲的卧房,望着她满头的白发,龙冶心里一阵剧痛,他从没发觉母亲这么苍老过。母亲的眼神就如即将熄灭的烛火,发出的是黯淡无力的光芒。从母亲看他的眼神中,他读到了不曾有过的、无比的绝望。如果现在能做什么事情能让母亲眼中的绝望消失,哪怕要他粉身碎骨,他也会义无反顾。
赵氏的语气虚弱得如同游丝:“冶儿,金护胸呢?”
龙冶迈步上前,跪在赵氏跟前,把如何气走刘先生逃学,去赌局瞧热闹,如何拿金护胸换回徐娟儿的卖身契,一一跟母亲禀明。讲述完后,他从怀中掏出所剩飞钱,放在桌上。
赵氏始终没有朝桌上的飞钱瞅上一眼,长叹了一口气,不住的喃喃自语:“这么说,金护胸是回不来的了……回不来了……”
就算是那个申不凡答应可将金护胸赎回,但是二百两银子,对于母子二人来说,只是一个存在于想象中的数字,龙家在金陵又没有什么亲戚,是以短时期内绝对无法筹齐的。
龙冶不敢看母亲的眼光,跪在地上,低头不语,心里暗暗把自己做的种种混账事情骂了个遍。
母子二人相对无语。
良久,赵氏对龙冶说:“冶儿,起来吧。”龙冶站起身,掸掸裤上的灰尘。
赵氏递给龙冶一串铜钱:“冶儿,去东街曾记烧卤店买些卤菜熟食来。为娘在回来晚了,还没生火做饭。”
龙冶接过铜钱,转身欲行。
赵氏喊住:“冶儿,等等……”
龙冶:“母亲还有什么吩咐孩儿?”
赵氏死死地盯着龙冶,缓缓说道:“……你……你要他给你热好……你……你去吧。”
龙冶没料到母亲的语气这么快就好转,预计中的弥天大祸转眼消失于无形,心里轻松了许多,一时之间畅快无比,心想:“再无论如何是不能做以前那些混帐事了,我一定要母亲天天开开心心的。”
龙冶一路走,一路想,想到激昂处,只觉热血澎湃,生起一腔雄心壮志。
到得曾记烧卤店,老板热情招呼:“龙哥儿,买宵夜呀?”
龙冶:“咳,没吃晚饭呢。切两斤卤牛肉,一斤鹅掌,多放些椒油。”这是母亲最喜欢的两样卤菜了。
老板忙应声:“不消说,不消说,龙哥儿的,自然不敢怠慢。”
曾记烧卤店是金陵城中名头最盛的一家老字号,晚间来此宵夜消暑的人很多。店中宵夜的人大多和龙冶熟识,都邀请他入座喝上几杯,龙冶都一一婉言谢绝。
不多时,跑堂端上几碟花生、卤牛肚之类的,龙冶就坐在桌前边吃边等。
邻座的一个街坊说道:“龙哥儿今天在城隍庙的侠义之举,整个金陵城都传开了的。”
话匣子一开,座上的人都眉飞色舞的谈论起龙冶的这个义举起来。也有人猜疑不定,想不通龙家祖上传下来的是一件什么稀世珍宝,竟折抵了三千两银子。龙冶吃了一惊,这件事无旁人看见,自然是那徐老满夫妇管不住嘴,泄露出去。
提到赌局之事,虽然差点酿成大祸,让母亲责罚。但在龙冶心中,得意的成分,还是占了大多数。不时有人端酒杯上来敬酒,龙冶心中高兴,不由得敞开心胸,喝了几杯。
卤牛肉和鹅掌一应准备停当,老板吩咐伙计用荷包包好了。龙冶付完钞,拎起荷包,兴冲冲回家。
龙冶走到母亲房前叫道:“母亲,孩儿回来了。”
一连叫了几声,房内没有回应。龙冶心想:“难道母亲日间疲累,竟然睡着了?”
龙冶进门,劈面看见母亲赵氏几尺绢素,直挺挺地悬在梁上,一张高凳倒在旁边。龙冶扔下荷包,急冲过去扶起高凳,双手用力把赵氏身子向上抱起。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抱住赵氏的身子,放到床上,可是赵氏身子已经冰冷,探不到一丝鼻息。
龙冶大叫一声,口内喷出一大口鲜血,高凳翻倒,一头栽在地上。
最先发现龙家惨状的是第二天早上赶来上课的刘先生。已经到了平时授课的时间,刘先生不见龙冶,来后院寻找。刘先生遍寻不见,看到赵氏房门大开,估摸母子俩在房间议事,便直接过来询问。
刘先生刚进门,便看见地上一大摊血,荷包内的卤菜熟食散落一地。母子二人一人躺在床上,一人昏倒在床边。刘先生抬眼看到悬在梁上的捐素,大为震惊,知道出了大事故,他急忙探一探躺在地上的龙冶气息,见他呼吸均匀,知道他只是一时昏迷,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再到床边试探赵氏的气息,已经探不到了。
刘先生怕龙冶见了母亲的惨状大受刺激,急忙把他背到厢房,平放到床上,端来一盆清水,浇在他的额头,龙冶这才悠悠醒转。
龙冶“哇”的一声,哭出来,便欲起身去赵氏房间。刘先生按住他,轻声抚慰了几句,然后迅速奔出,邀集了几个乡邻过来帮忙。
乡邻分头行动,有一两个陪在龙冶身边,防他冲动之下做出不理智之事。刘先生则和几个邻居去赵氏房间,商量如何安置后事。
床边桌上散乱得堆许多飞钱和一张纸条,刘先生走过去,看了纸条的内容,把飞钱和纸条收入怀中。
龙家孤儿寡母在邻里间向来颇有人缘,赵氏为人慈善,龙冶虽然顽劣,但也不是泼皮无赖,且为人豪爽,手头只要方便,那是毫不吝啬银两的。眼下龙家出了如此大的变故,左邻右舍,凡得了消息的,无不前来帮手。平日里龙冶的交游也颇为广阔,结交了许多朋友,其中大多是酒肉之交。龙家有难,也自发的一同前来帮忙。
龙冶对相关物事应酬,一概懵懂,加之丧母之痛,全没了方寸。只得委托了刘先生,主持了内外大小事务。刘先生分派下来,众邻里和朋友们都积极向前,分头去准备香烛、纸钱、炮竹、寿衣与寿材等应用之物。
龙冶思量母亲一生孤苦,生前既没有享有一点清福,死后定要她走的排场。因此,赵氏的丧事安排的甚为隆重。又摆下法事道场,超度母亲的亡魂。在母亲灵位前,龙冶以头抢地,额头肿胀血流,旁人急扶起。龙冶哭昏厥了几次。众乡邻见此人伦惨剧,想起赵氏生前的诸多好处,人人陪着垂泪,俱都感到凄凉。
葬了赵氏,龙冶终日里坐在亡母坟头,痛哭不止,粒米不进。一者,再也得不到慈母的百般疼爱;二者,母亲的死因自己而起。每念及此,龙冶顿觉人生于世,却是了无趣味。刘先生每日到龙家来,龙冶见了先生,也不说话,点一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便往母亲坟头去。刘先生见了如此光景,也不过去劝他。知道龙冶正历撕心裂肺之痛,多说无益。就这样过了三五日。
下一章预读:受了刘先生言语激励,龙冶出发去京城谋求功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