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胜的爷娘都不识字, 然而?一日张胜的阿爷竟是去?问镇上唯一识字的书生木莲的-名字如何写。
木莲心细,只这一件事便上了心。她没花多?长时间便琢磨出张胜阿爷多?半扣下了给自己的信。
——木兰从军后?一年,木莲才收到了第一封家书。这封家书是木兰写的。看得出她写得很匆忙, 不光字迹潦草, 内容不多?, 就连两人阿娘的事情也未提及。
木莲以为木兰是担心她会站在花弧一边,这才隐去?了两人阿娘的去?向不说。
木莲回信给木兰,那是字字斟酌、句句思忖。生怕自己稍微大意, 就写了会暴露木兰身份的东西。
三月之后?,取代家书来?到木莲手中的是一封来?自“无香子”的信。木莲并不认识这位“无香子”, 她差点儿?以为送信人是送错了信。
待到木莲打开这信细细阅读, 她才知道木兰已经随军离营, 今后?很长时间或许都没法给她写家书了。
也正因如此, 无香子才会为木兰代笔,告知木莲木兰的现状。
木莲对字体知之甚少。可隶书与行书的差距之大, 实难混为一谈。无香子一手隶书, 木莲根本不会将“他”与袁氏联系起来?。
木莲当时只当无香子是袁氏的旧识,因受袁氏所托,才杜撰木兰是自己恩人之事, 好?在军中照拂木兰。
后?来?木兰战功彪炳,代替木兰家书的便是木兰得到的赏赐。
木莲从未想过贪图妹妹拿命换来?的财物?, 都是好?好?收着木兰让人送到她家来?的财物?,打算木兰日后?回乡, 给木兰好?好?置办新家、新家具、新衣裳。
这几年里, 木莲也与无香子成了笔友。两人书信来?往虽算不上密切,却也总是保持着联系。
木莲发现无香子便是阿娘,是在“花木”与“无香子”私奔之后?。
当时“花木”私奔的传闻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木莲听了虽觉荒谬, 却也因此得知原来?无香子是个?女人。
这时候木莲再是迟钝也反应了过来?。
她翻出无香子写的信件,再次细细读过,终于明白:阿娘心知她的信件会被人查看,因此她给木莲写信只能以第三人、也就是无香子的-名义来?写。可耻的是,她这被阿娘养大的女儿?竟是半点儿?不察无香子的真实身份。
再后?来?就有了“花木”占据长安,魏主拓跋焘命人抓捕花家人的事情。
木莲化身“莲娘”,与张胜还?有子女在新的镇子上落脚后?就再也没有收过来?自木兰的家书,或是来?自“无香子”的信件。
便是动乱之时木莲也收到过木兰的家书与无香子的来?信。木莲心知若是木兰与阿娘有心,必能找到自己所在。也因此起初木莲确实以为自己这个?阿姊、这个?女儿?已经不再为木兰、为阿娘所需要了。
得知张胜的阿爷去?问书生自己的-名字如何写,琢磨出自己的信是给扣下了的木莲一阵狂喜。
狂喜之后?,木莲却又是一阵自我厌恶。
她竟然怀疑她的阿妹。
她竟然怀疑她的阿娘。
“……那时我便想,我到底是与阿娘还?有阿妹不同。我既无能,又心胸狭窄,品行德行无一可取。我这般人,如何能与她们攀亲带故?”
“我如何能觍着脸,去?认这个?国家最伟大的两个?女人,是我阿娘、是我阿妹?”
木莲轻笑,这一笑之中却有太多?的苦涩。
“我识字不过三百,《论?语》、《墨子》、《南华经》尚且无法读完。宫廷礼仪不知一二,官场礼节更是一窍不通……”
“我这般女子,就是做个?小?吏也嫌寒碜。若是我做了帝姬……”
“那是直接给阿娘、给木莲脸上涂泥啊。”
木莲并不想哭。可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却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她当然试着努力过,用自己的方式去?学习过。可她越是努力,她的努力就越发告诉她一个?残忍的现实: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学习是不行的。她若真的想像木兰与她阿娘那样以女子之身闯出一番事业,便需要埋头苦学五年、十?年,甚至是二十?年。
她已经是三十?岁的女子了,女子的这一生又能有几个?二十?年?
她若不顾一切地去?追逐阿娘与木兰的影子、自私地去?追求自己的梦想,那她的长德与瑛佩呢?
胜郎不逼她再生更多?的孩子已是她的福分?,她自知欠胜郎、欠张家许多?许多?,如此这般,她还?要得寸进尺要胜郎帮她带孩子么?
长德与瑛佩又能理解他们的阿娘为何对他们生而?不养么?即便他们理解,他们能忍受别人笑他们:“有娘生无娘养!”么?
“阿娘没有对我说过为妻、为母是我的本分?这种?话?。可我知道,这世间从来?都认为为妻、为母是女子的本分?。”
“我……选择了本分?。”
所以明知阿娘、木兰写给自己的家书在张胜爷娘那里,木莲也选择了不去?要、不去?看,当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她怕自己看了就会动摇,就会做些不可能实现的梦。
她怕自己终究成了他人嘴里“抛夫弃子”的坏女人。
她怕自己欠张家、欠张胜更多?更多?。
“嗨呀!”
张胜一跺脚,把妻子揽入怀中。
他红着鼻子,瓮声瓮气道:“亏我看你算账从不出错,还?以为你是个?精明的!如此看来?,木莲你也是个?傻的!”
“木莲呀,孩子本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便是我带着,又有什么妨事的?”
“本分?是什么?是谁给安排的?我是个?屠户,如果说杀猪就是我的本分?。长德瑛佩是我的孩子,他们的本分?就是继承我这个?老子的事业。那是不是长德和瑛佩将来?的本分?也是杀猪?”
“可我不想让长德和瑛佩一辈子都杀猪呀!”
大道理张胜不懂,也说不出来?。他只会用最朴素的语言来?表达自己心里最朴素的想法。
“木莲,这世上没有你必须遵从的本分?。你阿娘你阿妹若是守着本分?,你们仨只怕都活不到今天!”
“你说你会给你阿娘阿妹脸上涂泥……可我不这么觉得。”
粗糙地大手带着油腻的腥气,张胜想给木莲抹去?脸上的泪水,却又因为自己满手洗不干净的猪油而?把手缩了回去?。
“我阿爷阿娘最初可是极见不惯你的。可你看,后?来?他们不光喜欢你了,还?把家里这算账管账的事情都托付给了你。”
把手藏到身后?,张胜安慰木莲:“因为自打你来?了我家,我家的账就没错过。家中进出一贯被你理得清清爽爽,以前被人蒙、被人骗的事情再也没有过!”
“你这般有能,又这般好?学,你如何会给你阿娘阿妹丢人?倒是我……嫁给我这般粗人让你丢人了……”
木莲的泪水再度涌出眼眶,这次却不是因为伤心。
用力摇头,拉起被张胜藏到身后?去?的大手,把那大手按在自己脸上,木莲在张胜掌中破涕而?笑。
“我的胜郎哪里会丢人?”
“可我不识字……”
“你比许多?识字的人都有良心。”
“我、我还?只会杀猪!别的都不会!”
“杀猪也是一门厉害的技能呀。像我,我连猪的五脏都认不全?呢。”
“我、我——”
被媳妇儿?握着的手热热的、烫烫的,张胜语无伦次,只知这只手上传来?的温度与握力胜过千言万语。
“……木莲,看看你阿娘与阿妹写来?的信吧。看了,你再想别的。”
张胜温声劝着。这次,木莲没有对他说:“不。”
灯火如豆,照得一室晕黄。
木莲细细地看着那一封封的家书,张胜不敢作声,只是搂着媳妇儿?坐在床上,轻轻拍抚着念信给他听的妻子的肩膀。
一封一封,又一封。
木莲拆过的信越来?越多?。
外头天已经完全?黑了。从肉摊收工回来?的长德听见阿娘与阿爷在屋里说话?,也不打扰,钻灶房做饭去?了。
贺兰景带着瑛佩还?要晚归一步。被贺兰景点拨了一个?下午的瑛佩不光衣服脏透了,头上的发丝里也卷进了些草叶去?。
外头没有照明,还?是进了木莲家的门,他才借着灶房的灯火看清了瑛佩脸上的脏污与头上的草叶。
心中生起一股奇怪的柔软,没想过要与那人之外的女子成亲、也没想过要去?传宗接代的贺兰景微微停步。
“站住。”
“?”
瑛佩果然停步,却见贺兰景在自己面前蹲下,随后?拿了一方帕子出来?。
“看你脏的……”
一句嫌弃的话?说得颇有柔情,贺兰景给瑛佩擦掉脸上的泥渍,又拿下了她头发上的草叶。
擦拭让小?姑娘感觉有些痒,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阿伯说话?像我阿爷似的!”
贺兰景一怔,心里竟痒痒的。
“……不是阿爷。”
“是姥——”
贺兰景口中的“爷”字尚未出口,瑛佩已经朝着他背后?喊了一声:“阿娘!”
一把打开了屋门,以奔雷般的气势冲到贺兰景面前的不是木莲又能是谁?
“……可是真的?!”
她问。
“什么?”
贺兰景不紧不慢地反问。
“我阿娘在信上写的这些!”
木莲把信递到了贺兰景的眼前。
贺兰景并没有去?看木莲手中的信。因为就算不看,他也确定那人不会恶意诓骗她的女儿?——那人能骗他、骗拓跋浑,骗所有人,却独独不会欺骗自己的女儿?。
“长安当真有男娃女娃都能去?的书院!?这些书院穷人也交得起束脩!?”
“我这样年纪大、白日也要做工的妇人也能在晚上上书院继续学习!?”
“长安真有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子在为官!?”
“屠户也能参加学习,日后?不仅可为官为吏、甚至可为书院先?生可是真的!?”
木莲大口喘着气,连手都抖个?不停:“我……!花木莲真的可以不做帝姬、不改嫁他人!?便是如此,木兰也不会怪我?我也能有可以为木兰做的事情?”
望着激动的木莲,贺兰景依旧冷淡。
他叹了口气:“你阿娘有什么必要骗你?”
“她那人如此讨厌外力随意摆布女子命运,又如何会夺走你选择的权利?”
“……!”
木莲如遭雷击,随后?嘴唇无声开阖了好?几下。
泪珠滚落,木莲又哭又笑:“确实、确实……!阿娘、木兰如何会骗我……她们有什么必要、骗我……!”
“多?谢贺兰大人……!多?谢你!”
一声“贺兰大人”让贺兰肩头微动。
木莲虽与那人没有血缘关系,可这一声“贺兰大人”还?是让他想起那人故意这般叫他的情形。
“我如今终于明白我阿娘为何许下遗愿,让你来?找我们一家了。”
贺兰景皱眉,不想听木莲的感激之词。
他当然知道那人为什么这样差遣他——那人是吃准了他看在她的份儿?上,绝不会起了害木莲一家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