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今上盼望阿姊能到自己身边来, 那自然有希望花木莲永远不要出现的人。
木莲若是拿出“花木莲”的名?号欢欢喜喜地往长安去,多半是中道崩阻的命运。
先不说北魏、刘宋仍有余孽潜伏在?大袁各地。这些余孽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逆风翻盘,自会想?尽办法绞杀皇室血脉。且只说如今的朝廷。
今上是个有能之人, 奈何没有孩子。她可?用的心腹、手足又远远还不够多。别看花木莲只有一个人, 她却是有孩子的。她的孩子完全可?以过继给今上, 成为大袁王朝的继承者。
那人还在?世?时?朝中就有官员试图挤开其他人成为今上的心腹。那人去世?之后,今上身边更需要智者谋士。
木莲的出现很可?能会改变朝中局势。朝中不光有人担心今上用人唯亲,还有人不希望今上心腹的位置减少那么一个两个三四个。
正是因为木莲甘心当这屠户之妻, 她才能远离杀身之祸至今。
那人早就料到她故去后朝中会再起波澜,她会命他来找木莲一家, 不就是为了保下木莲一家的性命?
“对我阿娘来说, 你一定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张胜也走了出来。木莲被他揽在?怀里,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
“……你在?胡说什么?”
木莲越是这般说, 贺兰景越想?起那人对他的绝情与狠心。他面上狠厉微露,手背上也有青筋隆起。
木莲并不想?在?老虎嘴边拔毛, 况且有些东西?他人说不通透, 只能贺兰景自己想?到。
“贺兰大人,你不若重新看一次我阿娘写的遗愿册子。”
“顺带一提,那册子上的事情, 有许多都是我幼时?希望我阿爷能为我做的事。”
点?到为止,木莲对张胜小声道:“长德好像做好饭了, 我们去用饭吧。”
“嗯。”
木莲夫妻恩爱离去,还带走了一步三回头的瑛佩。
贺兰景孑然孤立在?原地好一会儿, 这才出了木莲家。
家家饭菜香, 贺兰景却是没有胃口。
他一个人走到教瑛佩剑术的小丘上,俯视着炊烟袅袅的木莲家。
那人在?遗愿册子上写了什么?
写了要他住在?木莲家中,看看木莲一家的日常生活。
写了要他和木莲一家一起用饭。
还写了要他随便帮帮木莲一家。
那“随便”二字真是令他百思?不得其解。他总觉得那人是把“一定”写成了“随便”。
可?就算那人弥留之时?意识不够清醒, 她真的会把“一定”写成“随便”么?
那册子上的事情,有许多都是我幼时?希望我阿爷能为我做的事。
回想?起木莲说过的话,贺兰景思?索起来。
可?他怎么想?也只能想?到那人是拿他来实现她女儿的童年梦想?。
长叹一声,贺兰景揉了揉自己的鼻根。他怀疑是自己心乱了,这才会看见黑影游蹿在?镇子之上。
噗——
一根吹箭从后头飞来,准确地扎在?了贺兰景的后心上。
贺兰景双腿一软,顿时?朝前?倒了下去。
“哎呀呀……真是费了我们好大的工夫。”
有人从贺兰景的身后走了出来。
那人走到贺兰景身边,一脚踩在?了贺兰景的手臂上。
贺兰景不见动弹。那人便安安心心地拔出腰间匕首,准备给贺兰景补刀。
“贺兰大人,你既想?追随先帝,为何不干脆一死了之,非要蹚这摊浑水?要不是你在?这里,我们哥儿几个早就能够杀了那一家四口收工了。”
“哦?”
夜色里,贺兰景忽然睁眼。
一把匕首从他袖口滑出,一秒割断了这多话贼人的喉咙。
鲜血洒落,以贺兰景的身手他本可?避过那贼人喉咙里喷溅出来的所有腥臭。然而他后心上那吹箭……
他是贺兰家的人,与兄长同?胞一样?自小都被培养了一些抗毒的能力。可?这不意味着他百毒不侵,更何况那吹箭深入皮肉,他后心血流不止。
拔剑出鞘,提剑向前?。
被黑衣人包围的贺兰景十?步杀一人,只盼自己能早些赶回木莲家。
——这些黑衣人训练有素,明?显是分头行事。他们不指望能瞒过他的眼睛,所以打从一开始就是一伙人冲着他来,不能杀了他也能拖住他。另一伙人就趁他被围攻的期间去屠木莲一家。他就是侥幸赶回木莲家,也只能看到木莲一家老小的尸体?。
“贺兰大人,别挣扎了。横竖你与那花木莲一家都是要死的。”
“是啊,让我们送你们去与先帝团聚吧。”
“你不也很想?见先帝吗?贺兰大人,只要你——”
一剑挥出,贺兰景顿时?砍翻三人:“闭嘴!!”
他想?死吗?
是啊。他想?死。
在?那人西?去之后,他没有一分一秒不想?随着那人一同?离开。
可?那人写下了遗愿。写下了那样?多需要他去一个个实现的遗愿。
她推开他,便是死后也像身前?那般不断地推开他。
他想?死而不能死。
只是。
只是在?木莲家的某几个瞬间,他偶尔会忘了诅咒这让他死都没法死的遗愿册子。
那个瞬间是长德给他夹菜的瞬间。
那个瞬间是他教瑛佩习武的瞬间。
那个瞬间是他有感于木莲这样?有夫婿支持的女子都难以放手追求自己事业、其他女子更不知如何的瞬间。
那个瞬间是——
是他忽然害怕起那个人花了如此多的时?间,投入了如此大的精力才终于建成个雏形的大袁被毁于一旦的瞬间。
对我阿娘来说,你一定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杀开一条血路,踩着不知几人的鲜血走到木莲家前?,望着那紧闭的门户,半身浴血的贺兰景竟有一瞬的胆怯。
他发现自己害怕看到木莲一家被灭满门。
他发现自己不愿看见瑛佩、长德与他们的父母倒在?血泊之中。
尽管他早就在?寻找木莲的路上想?过木莲一家若是在?自己到达之前?便死光了也好。
那样?他便可?以跪在?今上的面前?,求她赐自己死罪。
染血的手推开了木莲家的门。
迎接贺兰景的却是一箭三刀。
使弓的长德一见来人是贺兰景便歪了准头,这一箭堪堪射在?被贺兰景推得半开的门上。
拿着杀猪刀的张胜、木莲与瑛佩都是松了口气的表情。三人身上各带血渍与污秽,看起来却是毫发无伤的模样?。
——派出刺客的人到底是失手了。他们以为自己除掉木莲一家最大的障碍是贺兰景,因此把绝大部分的人手都派去对付贺兰景,只留了三人去杀木莲一家。
谁想?长德经?过贺兰景的点?拨,弓术了得。张胜虽只懂得杀猪,却也是使刀好手。
最出人意料的还是瑛佩。小姑娘看起来嫩得能掐出水来,拿刀在?手里却不是用来吓唬人的。
先前?正是瑛佩提刀断了一黑衣人右臂,这才让三个黑衣人愣在?原地。长德有机会去拿弓,张胜也有机会抄起了刀。
“阿伯!”
瑛佩脆叫一声,丢了手中的刀子就朝着眼前?发黑的贺兰景跑了过来。在?瑛佩的身后,长德、木莲与张胜也紧随其后。
贺兰景忽然就觉得心里酸酸的,疼疼的,又有些微微泛起一丝甜意。
意识沉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贺兰景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声音带着他最熟悉的口吻,叫了一声:“贺兰大人。”
像是知道这么叫他会让他不快。那人轻笑一声,又温温柔柔地喊:“阿景。”
贺兰景循声望去,果见那人款步而来。
“无香子……”
可?恨的女人。
可?恼的女人。
便是死了也让他不得安宁的坏女人。
可?是为什么呢?哪怕只是这样?看到他的幻影,他都能流出泪来,试图拥她入怀。
“你现在?可?知我为何要留下遗愿,独独要让你一个去实现这些遗愿了?”
“……你不想?让我过来。”
怀中的女人用指甲在?他胸口上一点?一点?。他想?握住她的手指,却被她逃了开。
“你不想?让我死。”
那人笑了。
“活着吧,阿景。活着没你想?象的那么糟糕。活着或许能让你遇到好事呢。”
“你好不容易活过了最动乱的年代,有机会亲眼见证新秩序的建立,你何不先看看木兰木莲能够做到什么地步,再来告诉我呢?”
“那样?你来见我时?,不就有更多能对我说起的事了?”
贺兰景想?反驳,那人却只说了一句:“到时?间了。”
“等等……!等等无香子!我还有话、还有话想?对你说……!!”
“我不等。”
那人给了贺兰景一个吻,这个吻让贺兰景睁开了眼睛,却也让贺兰景回到了现实。
猛然睁眼,贺兰景看到的是木莲一家喜出望外的脸庞。
“大人!您可?算醒过来了!您睡了快五天了!”
张胜说着,木莲则是拧了块帕子过来给贺兰景擦脸。瑛佩与长德两个孩子手足无措,一时?间竟也不知道是要去喊大夫,还是要拿谁来给贺兰景喝。
“哈哈……哈哈哈——”
贺兰景突然大笑起来,笑得没见过他唇角上扬的木莲一家都有些发憷。
“贺、贺兰大人……?”
木莲生怕贺兰景是发了失心疯,却见贺兰景笑过之后深深吸气,眼中一片清明?。
梦耶?幻耶?
是他太过思?念那人,才在?徘徊于生死之间时?看到了那人的幻影?还是他因为不想?死,所以才自己给自己制造出了那人的幻影,让那人说服他活着?
贺兰景也不知道。
不过,是啊。或许活着是没那么糟糕。
即便她已经?不存于这个世?间了,这个世?间仍然哪里都是她的痕迹。
今上是,木莲是,长德是,瑛佩是。
大袁也是。
只要大袁不倒,那人便永远活在?这世?间。
……
公元432年,花木莲一家在?贺兰景的陪伴之下进入长安。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花木莲在?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拒绝被封为帝姬。并且她承认自己早已嫁给屠户,并为其生儿育女。
百官哗然。有人立刻出列,要求秘密处死抗旨不遵、对今上不敬,还玷污了皇家名?声的花木莲。
然而今上并未震怒。
女帝洒脱一笑,宣布将花木莲贬为民籍。
花木莲既已为民籍,皇家诸事便也找不到她头上。她与屠户的婚事非但没有变成皇室的污点?,反而令百姓称赞她与夫君鹣鲽情深。
公元434年,花木莲已过年过四巡。
然而就是这一年,花木莲竟以举子身份考取功名?,得到了朝廷的官职。
其夫因协助长安学院研究生物构造有功,也被长安学院吸纳为吏。五年后又成为长安学院讲师,正式为官。
公元435年,瑛佩紧随其母之后,也成为了朝廷命官。
亲眼见证长安如何将女子从妻子、母亲的身份里解放出来的她毕生都致力于让女性在?拥有更好的育儿条件的同?时?也能打拼属于自己的事业。
同?年,长德成为了一名?仵作。从父亲那里学习到不少生物知识的他上能除奸臣贪官,下能破市井奇案大案。
公元460年,贺兰景染病。
一个月后,女帝召他进宫养病。贺兰景本想?拒绝,可?皇夫亲自出马,把他“绑”回了宫中。
可?惜贺兰景的身体?并未因此好转,这位老者终是病逝在?先帝也住过的未央宫里。
贺兰景去世?之后,女帝与皇夫将他骨灰与先帝的骨灰混合,并遵照先帝的遗愿,将两人的骨灰洒入大河。
大袁国?运绵长,竟有五百年之久,堪称历史罕见。
而大袁也并未覆灭于腥风血雨之中。她的统治者在?窥见了时?代的洪流之后没有选择螳臂当车,倒是顺应天命,向新的体?制交出了政权。
此后这片大地上共和国?的旗帜始终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