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常所属太祝令,见过汾河之神。”
青痣面凶的青年说完后,一片寂静。
王邙冷然打量着他,并不急着说话,而其他搞不清情况的人更是不敢说话了。
这个汉子高有七尺,骨骼粗大,青筋横露,虎背熊腰,十分壮硕,站姿行走都带着几分煞气,想来要么曾经入过军伍,要么就是父辈是军中人。其体内有气感,显然是懂得修炼或者说练气一道的,虽然不强但那是对于王邙而言,对于旁边这些根本没有的麻瓜来说,就是烛火之于黑夜了。
但最令王邙注意的,还是他口中的太常二字。
第二次听到了,虽然他今非昔比,但太常还是不得不让他重视,毕竟这是一个王朝管理一切宗教的机构,从这个方面来说他还是“被管理者。”
汉子如今披着一身祭袍,套在他身上,粗糙的脸上也有了几分书卷气,让这恭敬的姿势也不那么别扭。
这令不安的寂静终于破灭,沉闷的声音再度响起。
“为何找我,速说!”
那些还在跪伏的人,本来不乏诚心敬神的,此刻也晕了过去,也许是因为这对于他们太惊悚了,剩下的几人埋着头,眼里俱有极度的兴奋,跪姿都更端正几分。
在我大清之前,在汉家子弟的骨头没有被打断敲碎之前(包括明朝),无论忠正奸邪,轻易不会跪拜他人。倘若君亲师或者大恩者之外的人,对此进行逼迫,这是必须拼命的事。
所谓天地君亲师,神祇其实被包括在天地之内,所以他们对此并没有多少压力。
汉子无视了他们,抬头望向神像,只见那神像烟火缭绕中更为神秘,冷硬的线条勾勒出萧索与狰狞之感,一双石眼更是活过来一般,幽光隐隐,洞彻心神。
汉子对上那双眼睛,闷哼一声,老老实实地回答:“回禀尊神,我奉天子之命,为尊神带来敕封的诏书,恳请尊神接受。”
我凭本事得来的神位,哪里还需要受你的诏书?这个念头第一时间浮现在王邙的脑海里,王邙又想到:“还是说这是招安,只是要个臣服的名义?”
青痣汉子补充道:“朝廷知晓了先前的事,已经重新划定了汾阳城隍的神域,尊神接受后,朝廷必不会干涉阁下的职司。”
意料之内,听起来没有什么束缚,更像是个自治地方一样,但王邙决定试探一番,漠然开口:“我若不受呢?”
“不受便不受,”汉子昂首:“但好叫阁下知道,有句话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哦?”王邙冷笑,“威胁我?”
强大的压力骤然涌现,青痣汉子来不及反抗,直接被压跪下,双膝重重磕在青石板的地上。
汉子咬牙,提气聚神,试图站起来,随即更大更沉地砸在地上,青石板有了丝丝裂痕,而地上也有血迹丝丝缕缕地蔓延。
他下半身已然失去了知觉,脸色苍白之下,其脸上的痣更加黑郁了。
周边那几个还清醒的人,见状惊呼:“甘子平,岂能失礼于殿前!莫要冲动!”
“甘子平,你纵为义成侯之子,天子之使,更不该寻衅神祇!”
还是个贵族?王邙没想到面前这位还是个列侯子弟,称赞了他的骨气,下手却更重了几分。
被称为甘子平的青痣汉子越发艰难,连转过身去呵斥那些人的力气都没有,轻蔑笑道:“呵!”
“倒不是寻衅阁下,”他回应王邙,对着冰冷的神像,开口道:“我前几年随着父亲征战西域,讨伐匈奴,其中也不乏比阁下更强大的凶神巨孽阻挠,那些凶孽发怒时狂沙遮蔽了天空,太阳烤裂了沙漠,但大汉铁骑依然砍下了单于的头颅,将其传示四方,如今就收藏在陛下的宫殿内。
阁下比之龙城内的匈奴大巫如何?
何况天子本就是人间神圣,阁下本就是大汉臣属,为何要抗拒天子的雨露恩泽呢?”
青痣男子平淡地说着,话里却尽是金戈铁马,那气吞万里如虎之意让王邙也莫名心悸。
“你父亲姓名?”他的话让王邙突然想起了某件事。
“亡父甘姓,讳君况,曾任西域护都尉。”
甘子平略带骄傲地说。
王邙一时无言,记忆开始翻腾,一件件回忆开始连锁涌出。
甘延寿,字君况,大汉第二任西域都护府都尉!陈汤是他的副手。
原来那句“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就是在前几年喊出来,继而名垂千古的吗?
霍去病是大汉最璀璨的将星,然而一颗星星是不能照亮整个夜空的,大汉的猛将何其多也,傅介子、赵充国、冯奉世、常慧、苏武、郑吉、甘延寿、陈汤、段会……岂能说得完!
纵横万里草原的单于之头,就是他们为“强汉”一词最好的注脚!
没想到跟英雄之后相遇了,还是以这种方式,一见面就将人家弄得重伤,即使王邙对过去的归属感淡漠了许多,仍然感到巨大的荒谬感。
他沉吟片刻:“你起来吧。”
甘子平闻言挺腰起身,顶着巨大的疼痛动作,反复尝试后干脆双手撑地,试图站起来。
王邙看着他那坚毅而又覆着黄豆大小的脸,那咬碎牙也不出声的脸,感慨道:“真想看看你的骨头到底有多直。”
一道光芒从神像内缓缓浮出,灌入甘子平的体内。
先是清凉感,然后巨大的酥麻与疼痛涌来,然后甘子平的感触就被熔断了,偏偏他还没失去知觉,再过些时刻,他又能活蹦乱跳了。
甘子平有些惊讶,站起身来,郑重地答谢道:“多谢阁下赐予。”
其他人看得眼热,正欲开口,王邙嫌他们心思驳杂,干脆卷起一股大风,将醒的没醒的全都扔了出去。
“你这游说的能力,太常怎么会派你而来?”
“有什么问题吗?”甘子平一时摸不着头脑,谨慎地回答:“我们都是这样回复西域诸国的,将军和都护都夸我们会办事。”
王邙竟也一时语塞,正色问道:“我可以考虑接受那封敕,但你必须诚实回答我几个问题。”
“好。”甘子平果然豪爽,直接答应,“必知无不言。”
“天下神祇何其多也,有多少接受了天子的敕封,又有多少肯听从朝廷的调遣。”
甘子平摇摇头,不假思索地说:“神祇并不多,但不论大小,俱接受了天子敕封;大多只在名义上接受以得到朝廷的承认与祭祀,除去朝廷亲自敕封的,大都听调不听宣。”
“无论是古老的神祇还是一些乡野精怪,都对朝廷敬而远之,只有诸位诞生于朝廷敕封的神祇,才会积极地回应我们。”他看了一眼神像:“譬如被阁下击杀的那位城隍,本该……”
王邙毫无羞赧之意:“那为何不多封一些呢?”
“阁下不知……”甘子平稍微犹豫,透露道:“敕封一位神灵并非一纸诏书那么简单。”
王邙又思索了片刻,将其所透露的信息与心中的一些猜测一一对照验证,最终说道:
“我知晓了你的来意,你可以去回复长安。
我不会接受这汾河的封敕。”
甘子平大急,但王邙没等他开口:“但我可以接受黄河河伯的。”
甘子平懵了,“可是黄河已经有了河伯。”
“但祂是你们敕封的吗?”
“不是。”甘子平下意识地否认。
“那其与你们的关系如何,密切吗?”
“不如何,”甘子平咽了口唾沫,“朝廷与其的关系不过每年必备的祭祀而已。”
“甚至……孝武皇帝曾在河边遇险……”
“那不就得了。”王邙微笑道,“你们回去为我准备新的敕书好了,也不需要你们帮忙,只需要承认就好。”
谈话到此为止,不再有声音传来,神像也仿佛失去了活性。
其实王邙就隐在神殿上方的云层中,不过从始至终就没有离开进过神殿罢了。
甘子平原地默立许久,眼里再无憨闷与迟钝,像一只沙漠里的野狼,坚韧而狡黠,最终转身大步离去,。
ps:这一章不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