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殿内烟火缭绕,带些沉郁味道的烟雾吸入,脑海中就慢慢出现醺醺然又莫名清醒的感觉,矛盾之极,却不会让人不适。
庙祝没有戴帻巾,而是戴着一顶简陋的帽子,一头浓密的头发中夹杂着些许斑白。他天庭饱满,眉骨突出,俨然仙风道骨的样子,闭目诵念的虔诚见者无不赞叹。
实际上他心里此刻尽是抱怨与疑惑。
“一群吃饱了闲得没事做的人,为什么跑来消遣老夫?往年跟郡里求些钱粮来修缮神庙都爱搭不理,怎么这些日子一个个倒是热心得很。”
“也不知道哪里吹来的妖风,什么人都往这里凑,昨天还有个土豪,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就瞎显摆,要摆太牢!呵,这都是些什么事?!”
“唉,陈长史也不知发了什么疯,竟舍得将自家嫡次子送到我这里来,咳,随他去了,那些奉献正好拿去喝酒。”
庙祝闭目思索着过会儿收工后该去哪里欢乐,面上却仍是肃穆虔诚之色。
他从小跟着前任庙祝一起学习经书典史,里面的神仙志异也曾让他心驰神往,年少时也是虔诚无比的。但所谓,离神越近就越容易失去对神的虔诚,了解得多,但从来没有任何一位神祇回应过,迷茫彷徨后,他发生了改变,面上功夫做得很足,但再也难以像从前那样赤诚无二了。
这次,长安太常那里,难得地将目光投向这里,派了人来。与其说惊喜,他心里其实更多的是疑且慌,就像正在小差的学生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一样。不过他心里惊慌但还是照做了,因为所要他做的跟平日里差不多。
“不管这些大人物发什么疯,就当这是今天的温习罢了。”他轻颂着那些背得烂熟的经典,这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了,可与往常不一祥,这一次他念着念着,竟感受到某种莫名的变化正在发生。
刚开始还好,随着他的诵念,仿佛有一道沉重的目光从无限高远处落下,这目光带着无穷的重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嘴越来越难张开,身体也越来越别扭,庙祝似乎能听见自己身体内的那把老骨头正在咯吱作响。
如置身深海,庙祝的身体承受了莫名而巨大的压力,偏偏似乎没有人能注意到,此刻,无人能救他。
老庙祝已感觉呼吸越来越困难了,随时可能溺在这无端的深海之中,生死大限近在眼前,他已经开始回忆起自己的一生了……
如走马灯花,浮篇掠影,伴随着颂唱声,一切都如迷梦一般。
童稚时的无邪,少年时的虔诚,青壮时的疑惑,中老年时的混沌……
眼看着意识就要浸入永世的黑暗,他忽然福灵心至,“是神祇降临了吗?可惜我已不再足够虔诚了。”
原来真的有神祇……可惜我醒悟得太晚了。
老庙祝眼睛越来越困,只想睡着,可是他太老了,老到肉体和精神都放弃了抵抗,陷入了梦乡。
四周穿出阵阵惊呼,因为简冠玄衣的老庙祝正缓缓倒地,最终跪倒在神像面前,上半身前屈伏地,看上去就像是行大礼一般。
这并不是让周围的侍者和随祭们惊讶的原因,在他们看来,虽然流程还没到,但行个大礼也没什么,真正让他们惊讶到发出呼声的是,老庙祝这过程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年轻,从一开始发杂斑白变成乌黑浓密,倒地后,已经完全是个青年的模样。
面对这神迹四周之人第一反应是同样大拜,许久却没有任何动静,终于有人试探着从地上抬起头来,看着仍旧一动不动的庙祝,终于失色道:“丁庙祝?”
没有回应。
他平静祥和,却毫无生息。
还没等他们缓过来,又有了别的动静,那正居中间的神像突然碎裂,块块石头剥离却又跌落,朦胧的光芒闪烁间,神像已经重铸了。
新的神像龙身人首,面目英俊,其身刻有一道道云纹雾饰,格外英武不凡。
神像低沉开口:“尔等所为何事。”
正是王邙透过神像在说话。
他原本受到召唤,顺着指引来到这里,原本打算悄悄观察一下形势再说,谁知道还没多久,那个颂唱自己的老头就倒下。
这不是碰瓷,王邙立即反应过来,这大概是他身为主祭者,心里却并不虔诚,若所祭祀的是个空集或祭主并没有重视,那也就罢了,偏偏祭的是王邙,还把王邙给召唤过来了……当即受到了反噬或者说惩罚之类的。
王邙下意识地想要抢救他,修补他的身躯,可惜无济于事。
“可惜……在他最后时刻所展现的虔诚与孺慕,若是能留下来,定然是个可靠的,可惜!”
虽然没留下这位,正事还是要办的,往日里祭祀肯定也是会诵念的,偏偏今日能牵引他的注意力,那么只能是有了变量,而仔细思索一下的话,这个变量来自哪里也呼之欲出了。
王邙通过神像开口问话。
侍者和随祭们发现自己终日祭祀的神发话了,第一时间并非惊异而是恐慌。
其实这也难怪,因为他们中不少是太常分派的各地神庙的管理者与祭祀者,并非具体的信徒,当然,也有不少如老庙祝是本地人,还是某位具体存在的信奉者。
终于有一位从满地伏拜的人群中站起来,是个青年,勉强保持着不卑不亢:“太常所属太祝令,见过汾河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