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60高速行驶着,丽萍躺在窄小的硬卧上铺,枕着列车的轰隆声,思绪如雨雾般漫延开来……
孩子不懂事,大人还不懂事,纯属的嗦,有俩钱烧的!
考这考那不都是为了赚钱吗?女孩子费那么大劲干啥?卖服装不也照样挣钱吗?
钱,这个被人们喻为万能的东西,在丽萍心里不过是丰衣足食的一个具体体现,它不代表生存环境,更不代表幸福与爱情。俩孩子有理想有目标,做家长的只能摇旗呐喊了。看着中下铺的两个女儿,丽萍心中虽有焦灼却又充满希望。
第二天早晨,列车正点到达北京站。十月末的北京依然阳光明媚鲜花开放,这给离家的学子们心里平添了诸多暖意。丽萍和孩子们跟随办班教授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穿行。北京,多么令人向往的地方,天安门,故宫,北海,长城,香山……可丽萍和孩子们却无心游览,半年的集训成绩决定一生的幸福,无人敢轻视懈怠。据说每年这个时候,都有大批艺考生来北京参加集训,准备考取名牌美院。他们怀揣着梦想,目光坚定而执着,半年的强化训练有如苦行僧般,没日没夜地练习速写,素描,色彩等,而每年考上顶尖美院的考生却非常少。云集北京想考名牌美院的考生人才济济趋之若鹜,孩子们面临挑战的将是全国的顶尖高手。
补习班设在朝阳区望馨花园一个独立的办公楼内,五楼六楼上下两层,三百多平米,是个小型画班。由山东,温州,吉林三地的三十多名学生组成。管班老师与学生们都睡上下铺,靠六楼楼梯拐角处有一单间小屋,丽萍包租了这个小房间,娘仨住了下来。所有人都在五楼大厅画画,每天早九点上课,下半夜二点下课,办班教授凭借多年在艺术界的名望,聘请到了诸多名牌美院的老师对学生们进行轮番集训。孩子们在这里开始了艰难而执着的耕耘。
丽萍给家里人发去了自己新的电话卡号。春梅第一个打进来:“丽萍,我把你的新号告诉天义哥了,他现在复员分到北京XX区公安局工作,多少有点人脉兴许能帮上俩孩子!”
“你这不是添乱吗?没事找事!”
二十多年过去了,她早知道他的电话号码,也知道他生活得非常幸福。她不愿打扰他,不想惊扰他的幸福,她宁愿他永远恨自己,老死不相往来。
“丽萍,我是天义,你还好吧?”
光阴荏苒日月荒疏。一声问候,却要穿越二十多年的时光……
天义驱车赶到望馨花园,经历了无数个春夏秋冬,他们见面了。此刻,空气凝固了,时间静止了,她想自己能正常面对他了,因为她早已把他当作一个亲人了,可心为何要痛?到如今她真正明白了,有些东西是永远也抹不掉的,或叫你扼腕痛惜或叫你牵肠挂肚,哪怕是到了古稀花甲之年。
咖啡厅内音乐低旋,仿佛在倾诉一个哀婉动人的故事。深秋午后的阳光洒落在宽敞的玻璃窗上,又观岁月的年轮:天义的身体已发福,具备中年男人的基本特点:头发微秃肚子前倾,那件藏蓝色的夹克衫敞开着,薄毛衫紧裹着那突兀凸起的肚子,俨然十月怀胎的孕妇,青年时的身影荡然无存,但那熟悉而又真诚的眼神还在,那久违的心还在!
他静静地凝视咖啡桌对面仅二尺之隔的丽萍,这个曾经在部队带兵多年,讲话滔滔不绝掷地有声的军营硬汉,此刻却如鲠在喉,只觉得心口热热的,眼睛热热的。眼前的丽萍仍带有春天阳光般的温暖气息,无情的岁月,生活的磨砺只是增长她的阅历与智慧,并未改变她的容颜,反倒多了些成熟的妩媚高贵,端庄的容貌,黑亮蓬松的卷发绾在脑后,露出宽阔饱满的额头。黑风衣配以大幅翠绿色丝巾,举手投足间散发着迷人的魅力,透出优雅的气质。这哪里是个女人,分明是一本开卷有益的书,一页一页翻将过去,会唤起你对家人,恋人,朋友,生活的爱与责任。
“丽萍,当年我太……太糊涂了,让你受苦了!”声音很小,小到啜嘘。天义的眼里有了泪,黯然神伤。
“都过去了,我们现在不都很好吗?”丽萍语调温柔平静,心却酸酸的。
“你和孩子的住处都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住在画班里。”
“那哪行,住宾馆吧,你和孩子能少遭点罪。这附近有我们单位的关系宾馆,明天我给你订一间。”
“千万别,孩子画画要到下半夜,画完直接睡了,方便,再说环境也不错。”
“孩子是行了,你哪能受得了,听天香说你的腰老疼。”
“没事,吃着药好多了。这里的冬天不怎么冷,教室里也开暖气。”
“那,你需要我的时候一定吱声,我随叫随到。”几乎是恳求的声音。
“知道了!”两人沉默片刻。
“哥,我得回去了,要给孩子们洗衣服。”
连名字都省略了。天义理解,少年时曾经的刻骨铭心,曾经的不离不弃,在光阴疾逝的荒野中,早已演变成了血脉相连生死相依的亲情。
丽萍神情泰然地和天义走出咖啡厅,目送天义的车渐行渐远。她瘫坐在小区长椅上,压抑的泪水顷刻滂沱。
二十多年了,她终于看到了那张刚毅善良果敢的脸,和那副坚实宽厚的臂膀。她多想扑上去,停靠一会儿哪怕只是瞬间,可她不能。岁月能让朱颜改变,让行动变缓,但那最初的牵挂却一天不曾放下。她心里自始至终都有一个念头:天义一生幸福快乐。今天的天义事业成功,家庭美满,孩子成才,这是她最希望的结果,她决不允许自己的一点私欲而影响了天义的心情,就让这段最纯粹的情感深埋在心灵深处,永远不能有半点亵渎。
那个周末下午,天义请丽萍和两个孩子吃饭。
舅舅好!当两个阳光可爱的孩子一出现,天义看到了那个扎着两只羊角辫穿着红花布上衣背着书包,每天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女孩,那个为爱作出隐忍的女孩。
舅舅,我认识您,天香阿姨那儿有你们全家福照片。
舅舅,我熟悉您,我们是从小听您的故事长大的。妈妈说您是个有梦想的人,您身上有一股不服输的劲。两个孩子俨然成了气氛的调和剂,这顿饭在愉快的气氛中进行,在轻松的氛围下结束。
在开销很大前途未卜的情况下,很少有家长来北京看望孩子,即便是来了,也是匆匆地来絮絮叨叨嘱咐后离开,在此陪伴都认为不值。丽萍是心无旁骛,她知道她来的目的,她不光是陪孩子渡过人生的关键时刻,还要给两个想考顶尖动画学院的孩子找到名师作有针对性的辅导。
丽萍找到了管班老师口中的高材生
“孩子,我们这次来就是奔你来的,这俩孩子就想考动画学院,求你帮帮我的孩子!”
“阿姨,我的课程非常忙,而且休息时已在别的补习班授课了,时间恐怕串不开。”那个矮胖的扎着马尾辫有着刘欢范儿的高材生面有难色。
“孩子,我知道你的时间太紧,可无论如何,求你帮帮我的孩子,授课的价钱你说了算。”
“阿姨,这不是钱的事,一是我时间太紧,二是现在也没有给孩子们单独辅导的地儿。这样,您让我再想想办法。”
几天过去了,依然没有回音。丽萍再一次找到那个高材生:“孩子,我这次是放弃了挣钱的买卖来这儿陪读的,就是想让她们第一年就能考上。阿姨的身体已等不了啦!高一时就查出子宫肌瘤,高二时医生建议切除,为了不影响两个孩子的心情,我决定等她俩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再做。孩子,你能理解一个当妈的心吗?”丽萍落泪了。
“阿姨,啥也别说了,我一定抽出时间辅导两个孩子。”高材生的眼里分明有泪光闪烁。
出于对艺术的热爱和对成功的渴望,两个孩子画画的热情大增,如饥饿者扑在美味的面包上。每天早八点起床吃罢早餐,匆匆来到楼下大厅上课,素描,色彩,设计,速写,人物写生,命题作画等有条不紊地轮番集训,下半夜二点下课,周日还要在娘仨住的小屋里上动画有针对性的辅导课。
丽萍每天能做的是帮两个孩子买好饭水果,洗好衣服,准备好第二天的铅笔,炭笔,水粉,水彩等,之后义务为画班打扫卫生。
楼下大厅里,画架林立,颜料盒和水彩笔随处可见。学生们围在一起,大家轮流做模特,练习速写。逍逍的速写一直是弱项,每次教授给出的意见都是太死板,缺乏动感。
“张逍逍,你看啊,这头发也是有生命的,也是动态的,一定要用心画,考试时速写分数占很大比例!”教授严肃认真地说。
别的孩子都已午休,丽萍亲自上阵,给女儿当速写模特。
“阿姨,态度决定成功,就你们娘仨这态度就已经成功了!”身材挺拔留有胡须的美院老师微笑着。娘仨的心里升起希望。
春雨搬着指头计算着,与丽萍分别的日期,距离艺考完毕的日期,距离高考完毕的日期。百无聊赖的数据,春雨算得那样有激情,照例一天打一次问候电话,事先想好的诸多暖心的话,在抓起电话听到那熟悉亲切的声音时,却不知所云。一种强烈的不可遏制的思念由心底迅速升起,他找了朋友帮厨,驱车赶往北京。
丽萍惊讶之中异常惊喜,春雨置挣钱于不顾,驱车千里来异乡探望她,旅途劳顿尚且不说,单说这份情义已经让丽萍感到很温暖了。在这世上,有这样一个人时刻把你挂在心上,真是幸福的事。
“说不让你来,你还偏来,这么远的路开车多危险哪。你看,我们这不挺好的吗?”
“你都瘦了,俩孩子也瘦了。腰还疼吗?我又带了几盒药,一定按时吃。”春雨顺手触摸娘仨的被褥,自言自语道:“这身底铺的也太薄了!这屋也不暖和,能好受吗?走,去超市。”春雨起身就走,丽萍拗不过他。春雨买来厚厚的羊绒褥子,帮丽萍和两个孩子换上。“萍,这得铺在棉褥子下面,别挨身,隔凉又不发火。”丽萍怔怔地看着他,幸福的感觉在全身漫延着。
“来这一道,我一直在想这事,来了一定要看看你们娘仨身底的褥子,还有你脚穿的鞋,你就是说出天花来,我也不放心。”
“这回该放心了吧?该回去了!”
“你看,我这刚来就撵我走,话还没说呢!萍,你是不是觉得我太磨叽太娘们了。可我真的不放心。家那边一冷,我就惦记你们在外边穿得够不够厚,睡得够不够暖和。吃肉时,我就想你们娘仨在外边是否也能吃上一顿可口的饭菜。丽萍啊,我改不了啦,总是放心不下你们。”丽萍的眼泪簌簌而下。“怎么了?嫌我磨叽了?那我不说了。”
“不是,我是觉得太幸福了。”
“傻瓜,真好唬弄,买这点东西,你就幸福了,又没给你买房买车,真傻!”春雨心疼地擦去丽萍的泪水。
是啊,这人世间,人们对幸福的定义不尽相同,有人认为有了钱,权势就必然幸福。也有人认为拥有了豪宅名车就拥有了幸福。在丽萍心里,没有比这平淡朴实的爱再幸福的幸福了。没有海枯石烂的神话,亦没有地老天荒的承诺,此情却如同新鲜的空气一般,让你的生命充满活力并永不枯竭。
春雨在附近的小旅店住了一宿,临行,强行把银行卡塞进丽萍包里。“萍,卡里有五万多,密码是你生日,别舍不得花,我挣钱就是给你和孩子花的。记着,我就是你们的后盾。”丽萍望着春雨竟默默无语。
春雨又打电话到天义单位看望天义。饭店虽小,在这白雪皑皑数九隆冬的季节,心底却有久违的温暖。“春雨,再呆一天吧,我带你逛逛北京城。”
“不行啊,现在太忙了,来时我现请一个朋友帮忙。她们娘仨已来了挺长时间了,我实在不放心,也真想她们哪!”天义一头雾水神情愕然,“你不知道吧?我已向丽萍求婚了,她答应了,说等孩子们考上大学后就嫁给我。”春雨一脸喜悦。
天义的心有痛痛的感觉,似乎有刀剜了一下,在眼泪将要涌出时忍住:“她是一个好女人,你一定要好好待她,珍惜她。”
“放心吧,天义哥,这些年守护她已成了我的习惯。生命中有丽萍足矣!足矣!”看那表情犹如一个皇帝坐拥万里河山般富有满足骄傲。
看着春雨的车在凛冽料峭的北风中远去,天义的心底涌起一连串的祝福:这样一个善美的女人应该有一个重情重义的爱人呵护着,才不枉此生!如今,有如此踏实肯干不离不弃的春雨相濡以沫,一定会幸福的。
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而降,天地间一片洁白。朦胧中天义看到故乡那白茫茫的雪地上,一大一小手牵着手背着书包在厚厚的雪地上艰难行走的背影,狂风肆虐,脚下的路被风雪弥漫了,而彼此掌心里却有化不开的暖意融融……
一月中旬开始,丽萍便领着两个孩子辗转北京各美院的考点参加考试。直到三月中旬结束。丽萍则在就近的饭店订好饭菜等待两个孩子,晚上回到画室准备好第二天考试用的铅笔,炭笔,水彩等。路途远的二个美院,天义请了假起早来接她们,白天陪丽萍在就近饭店等待,晚上再把她们送回去,一切如亲人般关怀。
大年初一,清晨四点多,丽萍出了门打车到达雍和宫。天刚蒙蒙亮,雍和宫外早已排满了拜佛的人群,间隔半个小时才放一波人进去,人群越来越密集,已经排出几里远。据说每年大年初一拜佛的人数多达三、四万人次。冷峭刺骨的寒风中,人们瑟缩着拥挤着等待着。雍和宫内,庄严祥和的佛像前,丽萍长跪不起许下愿望,祈求佛祖加持两个孩子,保佑两个孩子金榜题名。
三月八日,两个孩子报考的各个美院的专业考试都已结束,丽萍和孩子返回长春,重新回到班级准备文化课考试。文化课本是两个孩子的强项,加之班主任的认真负责,捡起来便也得心应手。专业考试成绩终于下来了,在报考的几个美院中两个孩子的名次都进了小围,这完全是奇迹。两个孩子学习的劲头更足了,三模文化课考试成绩均达五百分左右。
六月高考,三天的高考,丽萍一直打着伞在炎炎烈日下翘首等待。临进考场,她分别拥抱两个孩子,然后微笑着目送两个孩子进入考场。所有的努力都没有白费,成功永远属于那些准备好的人,两个孩子终于拿到两个不同名牌美院的动画系的录取通知书。
那天下着大雨,两个孩子要求冬强陪同去学校取录取通知书,她们说那张通知书太重了,二个人承载不来。真是太重了,丽萍坐在地板上放声大哭。真的要感激命运,若经历的所有痛苦与挫折都是为迎接今天的到来,那真是太值了!丽萍抓起电话,哭着与亲人朋友分享这厚重的喜悦。
窗外的雨逐渐变小,丽萍坐在落地窗前,濛濛的雨雾里,她看见了两个刚背上书包自己手里牵着的可爱的宝贝……
两个孩子考取名牌美院的消息在商场不胫而走,人们啧啧赞叹着:丽萍有正事呀,人家把买卖都扔下了跟去半年,这个劲不服不行啊!
丽萍有钱都投到孝顺老人教育孩子方面。可咱们有钱都用在换车换房换貂上,现在想想,丽萍才是最聪明最富有的人!
一时间,丽萍成了指点迷津的明白人,圈内兴起一股培养孩子投资教育的热潮。琦琦也不逊色,考上了XX外国语学院,亮亮也不负众望,考上了外省一个不错的理工大学。
一切都尘埃落定,丽萍带着两个孩子和冬强一起到婆婆墓前祭奠。妈,您的两个孙女都已考取了名牌美院动画系,冬强也承担了他应该承担的责任,我也该有自己的生活了。四个人在老人墓前默默伫立献花。生死两隔,留给后人无尽的思念与忏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