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不知就这样相拥了多久，直到脸上的泪痕已经冰冷。
这时突然一种声音打破了这沉寂，这声音让唐梅雅马上发起抖来，这是那些刽子手的语言，而且如此清晰，如此逼近，仿佛就在他们的窗下。
“水生，他们……”她颤抖着说。
段水生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做声，自己站起身来，凑到窗口。
“别……”唐梅雅紧张的小声说。
“没事，他们看不见。”段水生压低嗓音说。
离开他的怀抱，唐梅雅才注意到段水生一直都用右臂拥抱她，他的左肩头部位缠着布带，整个手臂僵硬的垂在那里。
“水生，你胳膊怎么了？”唐梅雅几乎语不成调。
段水生回头看了自己手臂一眼：
“不碍事，这回头再告诉你。”
唐梅雅深恨起自己的粗心来，刚刚自己那么用力的去抓他的胳膊，他一定疼坏了吧？
可是她也知道这会再纠缠这个问题未免太不合时宜：
“他们在哪？”
段水生的冷汗正沿着额头滚落下来，因为他看见两个日本军官正站在离他们所在位置不到五米的地方盯着这窗户，对它指指点点，大声谈论着。
段水生平缓的离开窗口，以免外面察觉一丝人影的晃动。
他看着正一脸焦灼注视着他的唐梅雅，尽量放缓语调：
“他们就在我们窗下。”
“他们不会发现我们了？”
“我们得马上走。”
唐梅雅不知所措的点头，任由段水生拉住她往楼下奔去。
可是正当她还有三两步就要落地的时候，那腐朽的楼梯再也承受不住这接二连三的踩踏，轰隆一声塌陷下来，唐梅雅一声惊叫向前摔去，好在段水生立刻扶住了她，但她的一只脚却被卡在碎木之间，而且一动就开始钻心的疼痛起来。
段水生立刻蹲下来掰那木头，那木板却层叠厚重，他用尽力气也不能一时把她拉出来。
这一声巨响惊天动地，外面那些日本人一定也听到了，他们可能马上就会冲过来。
唐梅雅急的全然不顾剧痛，拼命拉扯那只被困住的脚，却一动也不能动。
“梅雅，你别动，别动。”段水生握住她的脚踝。
“我动不了，我动不了。”唐梅雅极度焦躁的叫道。
“相信我，梅雅，相信我。”段水生这时的声音却完全恢复了平日里的平静，竟抬头给了她一个宽慰的微笑。
唐梅雅不由跟随着他稍为平静下来，她看着他使尽全身力气去掰动那块该死的木板，汗水一滴滴落在上面。
那木板还是一动不动，一切都完了。
唐梅雅发现自己竟然苦涩的笑了，没想到命绝于此，命绝于一块不起眼的木头。
人生真是无常极了，她凝视着段水生，她此时只想说一声：
“水生，你快走吧。”
可她没有说，她明明知道就算说了，他会走吗？她明明知道，现在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可以把他拉开，死亡也一样不能。
两个人心意相通至此，何必多说这些令人伤心的话。
唐梅雅已经有些万念俱灰，闭上眼睛，觉得非常疲倦，她一点也不想再挣扎了，从城破至今一直这样挣扎着，还不是落得这步田地，这样卑微和担惊受怕的活着，她已经够了。
这时她闻到一股血腥气，她睁开眼睛，这才发现段水生的左边臂膀，沿肩膀以下，已经全部被染的通红，血流从袖口蜿蜒出来，整个左手都鲜血淋漓。
他的左臂本来已经几乎不能动了，现在他却完全没有顾及，两只手都紧紧抓住那血迹斑斑的木板，用力向上抬起。
“水生，你的手。”唐梅雅一把拉住他的左臂：
“别再这样了，别这样了。”她哭叫出来。
段水生把脸向她转来，他的嘴唇已经苍白如纸：
“相信我，梅雅。”
唐梅雅的眼泪大颗大颗涌了出来，这个视她比生命还要宝贵的男子，他曾为她放弃逃生的最后一班船，在硝烟炮火中冲回南京城，曾在恐怖的黑夜中奔波，在溃逃的狂潮中搜寻，现在还在用他一只几乎不能动弹的胳膊去支撑起她最后一丝生的希望。
她又怎么能，就那么放弃了？
好象一阵飓风，把疲惫和自弃刮的干干净净，那已经微弱的求生意志突然一下冲天而起，燃成一道狂焰。
那顽固的木头好象也在她突然燃起的强烈渴望面前战栗了，竟然有一丝松动，唐梅雅用尽全力一扭，那只被困住的脚竟然一下拔了出来，尽管已经肿胀起来，而且被磨的伤痕累累。
两人都欢呼起来，唐梅雅却一下坐倒在地，她那只脚扭的狠了。
段水生看看她的脚，立刻站起身来，把她负在肩头：
“抱紧我！”
唐梅雅看他已经冷汗涔涔：“水生，不要！”
“抱紧我！”段水生只是重复了一遍，便往门外奔跑出去。
唐梅雅只能紧紧抱住他：
“你认得路吗？”
“认得，但我们得绕路。”
“什么？你说什么？”
段水生只应了一句：
“别害怕。”
穿过那片荒芜的小花园，前面是条小路。
段水生沿着这条路往前奔去，拐上一条岔道。
“水生，水生，走错了，这是我来时的路！我们该走另一条。”唐梅雅看着眼前有些熟悉的景象，来时的记忆被唤醒一部分，惊恐的大叫起来。
段水生却没回答，一直往前。
唐梅雅越发惊慌，水生难道已经神智糊涂了吗？再前面是一弯荷塘，她记得清清楚楚，过了塘上的小桥就是这宅院大厅的后门。
那荷塘就在眼前，里面的荷叶当然已经全部凋零，塘里的水却没有干涸，虽然已经脏污不堪。
段水生低声说：
“梅雅，别怕，抓紧。”
唐梅雅还没来及反应，段水生已经带着她往这池塘里跳了进去。
她尚惊魂未定，就发现他已经一刻不停趟着水往前走了，这水大约只及他的胸口，但发出一股腐臭的气息，熏得人欲呕。
只是她现在也顾不得这个，只看着段水生，他趟到这条池塘转弯一个隐蔽处上岸，拨开岸边丛生的荒草，往前跑去，那柔韧的长草被踩在脚下，又在他们的身后合拢起来。
跑跑跑，时而转一个弯。
唐梅雅只听段水生的喘息声越来越沉重，她把手放到他脖颈处，手掌所及都是一片冰凉。
唐梅雅的心跟手指一样冷，他会不会死？他会不会死？
“水生，你还好吗？我自己可以走了，真的。”
她不敢挣扎下地，怕更增添他的负担。
“可以……的，快……到了。”段水生从牙关里迸出几个字来。
果然快到了，从最后一道草丛出来，正对着那教堂的遗址。
尽管只是一片断壁残垣，唐梅雅此刻却感觉再也没有比眼前这建筑更加巍峨的了。
刚跑进教堂的大厅，段水生再也支持不住，一头栽倒在地，唐梅雅摔在他身上，用手支撑起来，艰难的往前爬去，一直到那地下室的门前，用力把板打开来，冲里面只尖叫了一声：
“来人，帮帮我们。”
还没等黑暗中那回应的声音响起，她已经昏了过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