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枪声足足响了一个多小时,可见被屠戮的人数之众。
唐梅雅的声音已经喑哑,瘫倒在地上,眼神都有些散了。
外面是那些屠杀者粗嘎的嗓音,他们在翻检尸体,给那些一息尚存者一记刺刀,这几乎演变成一场游戏,当他们发现还在挣扎抽搐的血肉,便会兴奋的发出嚎叫声,然后再比赛用利刃刺穿心脏的准头,如果一刀命中,旁边便有兴高采烈的鼓掌和喝彩声轰然如雷声般响起。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一缕异味拨动了唐梅雅已经麻木的感官。
臭,恶臭,和焦糊的气味。
越来越浓,越来越浓,这时她才发现外面已经火光冲天。
她扶着墙站起身来,隔着玻璃往外看去。
江滩上如白昼一般,火光熊熊,一股股黑烟缭绕而起,在天空中盘旋,久久不散。
这是无数中国冤魂的怨恨,他们的肉体正被火舌一寸寸吞尽,像没有生命的草芥,像没有感情的树木,被如此野蛮地付之一炬。
唐梅雅看着这一切,发现自己的眼泪连流都流不出来了。
这场火一直烧到曙光微现才渐渐势弱下去,那些鲜活的生命都化为一堆堆掺杂着骨渣的黑灰,日后他们的亲人最多也只能知道他们是身死于此,却连最后的一掬骨灰也无法认领。
十几个身影在死白的晨色中显现出来,他们用麻布片把那些骨灰包起来,一包包的扔进长江里。
就是这十几个人,让上万人在一夕之间化作亡魂。
可是,原来他们并没有长了传说中滴血的獠牙,或是尖锐的利爪,他们既没有熊的身体,也没有狼的头,原来他们不过是普通的人类,和那些被他们杀掉的人,生理上没有任何的区别。
骨灰实在太多,那些日本兵一直扔到天大亮,也只扔完了一小半而已。
几个军官模样的日本人商量了一下,便指挥着手下就地挖掘,似乎是准备把剩下的全都掩埋起来。
他们都随身带了铲子之类的工具,可见早有毁尸灭迹的准备。
等到江滩上基本恢复原貌,只剩零落的一摊摊鲜血时,已经接近正午。
日本军官们都表现出非常满意的样子,他们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对那些屠杀现场指指点点,那嗜血的笑声穿透过来,从此萦绕在她的噩梦里,多年都不曾散去。
唐梅雅觉得这一夜到现在简直比她一生还要长,而且几乎磨灭了她对人类拥有慈悲的信心。
制造了这样一副地狱的画卷的人类,还配得到任何形式的救赎么?
正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喀啦”一声,这时她挡在门口的那块板被移动的声音。
唐梅雅绷的像弦一般的神经差点被这一声音砰然截断,若不是她听出了这脚步的熟悉声的话。
相爱的人总是能从哪怕是呼吸这样最细微的声音判断出对方,这感觉没有误导她,当她跌撞着连滚带爬到那楼梯口时,正迎上了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瞬间变得狂喜的眼睛。
支撑她的力量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竟消失的干干净净,委屈,铺天盖地的委屈蔓延进她每一点细微的感官。
委屈,为自己委屈,为那些亡灵委屈,为整个人类委屈。
她瘫倒在地,连移动一寸都不能够,只能本能似的伸出双臂,伸向那个泪眼朦胧中也无比清晰的男子。
那木梯发出一阵苟延残喘的响声,这两人却都没有去注意,他们的手臂一经接触,便紧紧缠绕住彼此,指节都握的发白。
段水生脸上再也找不到一点平日里的冷静平和,他几乎用尽全力把她一手揉进了怀里。
一丝呜咽声从那个埋进他怀里的乱蓬蓬的小脑袋里发了出来,这声音越来越响亮,她在他胸前呜呜哭着。
“梅雅,梅雅,你怎么了?”他轻轻的摇晃着她。
那张脏黑的小脸抬了起来,脸上连往日一丝一毫的妩媚也不见,有的,全是一种*裸的情绪。
“水生,水生,他们都死了!他们都死了!”
她狂乱的哭泣着,声音嘶哑,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我救不了他们,救不了他们!就那么看着他们被杀了,被杀了!还被烧成了灰!那么多人啊!黑压压的……”她被自己哽住了,说不下去,把头重新深深埋到段水生胸前。
段水生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少顷,唐梅雅却感觉一颗冰冷的水珠滴入自己的发中,她惊诧的抬起了头,段水生却轻柔的把她摁了回去。
“水生……”
“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她,让她承受这样的苦痛和危险,他没能让所爱的女子,只绽放于明媚春日,却陷入如此残酷的寒冬。
对不起那成千上万的亡灵,他们没能把这帮禽兽,阻挡在城门乃至国门之外。
对不起这身戎装,和昔日报国的梦想,明明眼看着国破山河,每一寸他深爱的土地被铁蹄践踏,他却只能躲进暗无天日的地下室,一任外面沦落为人间地狱。
他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痛恨自己,鄙弃自己,就如同他记事起就几乎从没有像现在一样哭泣,虽然无声而隐忍,却是怎么也压制不住,悲痛就像生命力顽强的藤蔓,带着尖锐的毒刺,从心头一路攀缘了上来。
唐梅雅默然的从他怀中挣扎出来,她的脸贴上了他的,两个人的热泪立刻纵横交错的流淌在一起,再也难分彼此。
只是任如何哀恸痛绝的泪流满面,哪怕放声嚎啕,都充满虚弱和无力感,对那些逝去的生命,再凄厉的呼喊,也唤不回来。对于那些在一夜之间化为虚无灰烬的人们,没有什么,是比活着更加珍贵和有力。
如果有,那就是活着,并且有幸相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