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醒来的时候,一睁眼发现漆黑一片。
她刚从黑暗的梦魇里苦苦挣扎出来,梦醒了竟然发现现实与梦境仍是交叠重合,不由惊吓到魂飞魄散。
嗓子哑了,叫喊声憋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这时旁边一只手伸了过来,搁上她额头:
“醒了?还好吧?”
柔软细腻的手,只有大拇指处触感粗糙,是红梅。
一天之前还让她鄙弃的女人,现在竟然给她带来了安心和温暖的感觉。
红梅的脸渐渐浮现,室内还是有一点微光的,只是她方才还没适应黑暗,对方的面孔就在她上方大约两尺的地方,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表情看不清楚,但声音却是明明白白的关切:
“总算醒了,一天一夜了。”
什么一天一夜?发生什么了?
唐梅雅突然完全清醒过来,那不是梦,那流淌成河的鲜血,刺穿心底的嚎叫,堆积如山的尸骨,和遮天蔽日的灰烬,都不是梦,是她在这场漫长的昏睡之前,亲身的经历。
还有那重逢的喜悦,死的绝望,以及一路艰难的逃生,最后归于力竭的晕迷,都是真实的,她耳中还停留着段水生的喘息,手掌上还残留他肌肤冰冷的触感。
那他呢?他呢?
红梅发现这个刚刚还虚弱不堪的女子突然狂躁起来,急切的想要坐起身,可刚支撑起身体就又直倒了下去。
红梅知道她的焦灼来源于何处,于是低下头,温言软语的对她说:
“唐小姐,你别担心,段军官活着呢,也没有大碍了,只是还没有醒。”
她听见唐梅雅叹了口气,非常轻微却极如释重负,然后就悄无声息了
红梅有些害怕起来,因为这种叹息她只听某个临逝世的人发出过,是对世间再也无欲无求的声音,红梅想她不会就这么死了吧?直到看到她手指在旁边摸索着,才放下心来。
“你要找他?他不在这边。”
唐梅雅停止摸索,艰难的转动头颈,找着段水生所在的方位。
“哎,你别动,你别动。”红梅叫起来。
“你真别担心,你再休息一会,我扶你过去。”
说着轻柔的拍着她:
“你现在睡吧,他好的很,他好的很。”
她的手像哄孩子似的拍在唐梅雅身上,唐梅雅也不觉得她逾越了,而是迷迷糊糊对她绽开一个微弱的笑容来,只是红梅看不见。
自然睡不着,还是要亲眼看到他,亲手摸到他,把他拥进自己怀抱里,才能安心,只是她现在的力气好象被掏空了似的,又不忍拂了红梅的好意,只能竭力忍着内心的煎熬,嘶哑的开口道:
“其他人呢?”
红梅回答道:
“都在呢,钟老板和他的伙计在外面,我和鸳鸯两边照看着你们三个人。”
唐梅雅听见在这房间的另一边,传来时高时低的*,水生也在那边吧?只是这不是他的声音,是了,说他还未醒。
唐梅雅轻声“嗯”了一下,闭了闭眼睛,接着想起什么,睁开来:
“三个?还有谁受伤了,王生吗?”
红梅“嗤!”了一声:
“他哪会受伤,躲的比兔子还要快的人!”
然后垂下头,用很低的声音对唐梅雅说:
“你听了不要难过,唐小姐,是从外面救来的一个女人,她被日本人……那个了。”
唐梅雅睁大眼睛,红梅的脸挨的近了,她清楚的看见,那脸上是说不出来的一种复杂神色,有切齿的痛恨和悲愤,可也有些别的,难以描述的,混合在一起。
她接着说:
“她到现在还没有醒,我和鸳鸯都怕她醒了要寻死,得看紧了。”
仿佛回应她的话似的,就在离她们很近的地方传来一声极低的、女人的声音。
红梅立刻起身往那边走去,唐梅雅这才知道她的对面还躺着一个人,在她脚的方向,却一直寂静无声,让她以为只有她和红梅两个。
她已经稍微恢复了一些,略略支起身体,却看不清,只看见红梅的身影,又向她走来了。
走回她身边,低叹一声:
“当她醒了呢,唉,还是老样子,打从救进来就一声不吭,那脸惨白的~~~~~~~~我们都当救不活了的,救倒是救回来了,可就是怎么着也不醒。”
唐梅雅想大约她是不愿醒,一个女子,如何睁眼面对这个失贞的事实,何况还是被那么猪狗不如的一帮东西给糟蹋了?
那时如果不是水生,可能她的下场比她还要凄惨吧?
又过了一会,红梅看她好了一些,便扶她过去段水生那边,鸳鸯坐在旁边,一张小脸端端正正,目光里丝毫没有先前的轻佻浅薄,手里还握着一方脏污的锦帕,大约是刚刚帮他擦过疼出来的汗。
看她们走来,她轻声说:
“嘘,小声一点儿。”
只见段水生那么苍白着脸,眼睛紧合着,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的。
唐梅雅只觉得心里一阵酸疼,眼泪就止不住的淌了下来。
红梅在一边温言劝慰道:
“唐小姐,不用伤心,段军官这么好的人,哪里会有什么事。”
唐梅雅点点头,擦去眼泪,走到段水生身边端详着他,他身上盖着凌乱的稻草,肩膀露了出来,上面缠上了新的绷带,却仍有一丝血迹透出来。
“段军官尚年轻,可以抗过去,只是肩膀上刚包扎的伤口就被他自己给挣开了,伤的比之前更加重,又浸水发了炎,他这一条胳膊,怕以后是不能完好了。”红梅接着说:
“我家之前是开医馆的,对这些我也略知一二,段军官的伤就是我帮他包的,子弹也是我帮他取了出来。”
唐梅雅愣了一下:
“子弹?对了,他到底怎么受的伤?”
红梅的声音黯淡下去:
“就是救先前那个女人,被日本人的枪打中了,所幸只伤在肩膀。”
唐梅雅想起在巷子口的那尖叫和几声枪响,大约就是那个女人的呼救以及段水生和日本人交上火的声音,自己那时吓的掉头跑掉了,否则也许不会遇上那一幕幕,水生也不会在这里昏迷不醒。
“他把她救到这里,却发现你不见了,你不知道他当时急成了什么样子,我们这么多人劝他也劝不住,拉他也拉不动,只能勉强帮他把子弹弄出来,裹了个伤他就跑出去了。”
唐梅雅没有回应,只痴痴的看着段水生。
“唐小姐,我真没有见过段军官这样勇敢的男子呢。”一边的鸳鸯突然开口:“红梅帮他取子弹的时候……”
“鸳鸯!”红梅忙阻止这个嘴快的小女子。
鸳鸯不服气:
“你说得,我就说不得?”
红梅淡淡地说:
“说那些做什么?说些别的罢。”
唐梅雅却转过脸,对着红梅:
“不,你说罢,我愿意听。”
红梅别过脸:
“听了添伤心罢了。”
但唐梅雅的目光执拗的停留在她身上,她只能开口说道:
“好罢好罢,唐小姐,其实他也没受很多苦,我那把刀是极快的,只是……只是没有麻药罢了,那子弹又打的深,我一直剜到快见骨了才把它弄出来。”
看唐梅雅眼神已经直了,牙齿紧合在下唇上,她叹口气:
“我劝你不要听,还是要听,段军官真是好样儿的,那血淌的……我连手都软了,他却都还能跟我说话,让我别慌,虽然那声音都走了调了。”
唐梅雅奇怪自己听到这里,竟还可以忍着没哭,大约因为连续哭的太多了罢?眼泪流不出来,却回流进心里,心酸的都快溶化。
那样他该疼到了什么地步?还有后来,他是承受了怎样难以想象的痛楚,为她扳开楼板,又那样一路负着她,回到这安全的地方?
她跪下来,伸手抚摸段水生的面颊,喃喃说着,语不成调:
“水生,水生,你叫我该如何回报你?”
她转头对红梅说:
“红梅,你为他取子弹的那把刀呢?我看看。”
红梅愣了一愣,点点头,走到一边,从她的小包袱里拿出一柄长不到一尺的带鞘短刀来,走回来小心翼翼的放在唐梅雅手中。
“你当心点,快的不得了。”
唐梅雅抽出刀刃,的确,看起来锋利极了,在这么昏暗的光线下也闪着幽冷的光芒。
她安静的端详着,却突然反手一刀,划在自己胳膊上。
血不是一下就流出来的,是在红梅和鸳鸯同时尖叫一声之后,那浓厚的血浆才缓缓的冒了出来,可一涌出来就势不可挡的涌的又快又多,她的袖子立刻一片猩红。
红梅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把夺走了唐梅雅手中的短刀,另一只手紧紧捂住她的伤口:
“你疯了?唐小姐!”
唐梅雅轻缓地推开红梅的手,一任鲜血大股的涌出。
她的手捂在心口上,眉头竟然舒缓开来:
“终于……好的多了。”
然后对红梅苦涩的微笑了一下:
“红梅,你的指头,我大致能明白你当时的心境了。”
红梅愣住了,看着自己那只畸形的拇指,也扯出一个笑来,笑的肆虐,一直笑出泪花来:
“傻姑娘,傻姑娘啊,都是一样的傻!”
唐梅雅没听她说什么,自顾自的说:
“那把刀上,还残留他的血吧?我也想试试,被这把刀割进皮肉,是什么感受。”
然后,转头凝视段水生:
“水生,你快点醒吧,以后无论什么,我都想和你一起试试呢!”
鸳鸯抬起头来,叹口气道:
“两个痴人!”
又说:
“段军官的血,红梅早就擦干净了,不是她嫌他,是她太宝贝这把刀啦,平日里我们碰都不让碰的,就跟她自个的眼珠子似的,这次逃出来,一大堆的细软不带,偏就带了这么个重的东西!”
红梅骂道:
“小蹄子,就你话多!”
唐梅雅看看胳膊上被包扎起来的伤口,听着这两个以前连看都不愿看一眼的风尘女子之间粗野却亲昵的对话,竟然觉得几分亲切起来。
正在这时,突然一声惊叫传过来,那声音是如同青天白日里见了鬼一般:
“秀玉!怎么会是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