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桌起得很早,她已经不记得昨天的晚餐是如何结束、自己和父亲又是如何把邓思文送出家门的了。
今天是科目二的考试日,林小桌来到驾校,如往常一般地见到了邓思文,两个人对视一眼,彼此都心有所思,谁都没有先开口言语。
恰在此时,邓祥贺开着教练车来了,招呼他们俩上车。邓祥贺开车很平稳,即便是破破烂烂的手动挡车子,也能在他经验老到的驾驭之下,变得如同高档商务用车一样安静舒适。
林小桌心想,今天只有她一个考生,校长仍然亲自送考,这足以说明驾校对VIP学员的重视——在强烈的自我心理暗示下,林小桌彻底把自己身为困难户的事实抛之脑后了。
邓祥贺简单地叮嘱了几句,说还有事情要在这附近处理,把钥匙交给邓思文便下车了。林小桌疑心邓思文对他父亲说了什么,邓祥贺才没有重提她之前挂科的往事,也没有唠叨很久。
林小桌抬腕看表,尴尬地对前排的邓思文说:“我进去了。”
“记得带身份证。”邓思文的声音涩涩的,很明显,因为昨天面见林宗夫的经历,他此刻也局促不安极了。
林小桌依言拿起提包,翻出钱包,再取出一叠证件,检查无误后照原样放了回去,拎起包下车走出一段距离,又折返回来,径直走到邓思文这一侧,拉开车门。
“忘带什么了吗?”
“昨天的事,先不要想。”林小桌单手扶着车镜,低垂的几缕发丝,遮挡住她脸上的表情。她犹豫了片刻,又说:“不要让它影响我的考试、你的比赛,我们今天都好好加油。”
“好,加油。”邓思文挤出一个笑容,目送着林小桌转身离去,忽然脱口喊出:“等等!”
“嗯?”
“你说得对,现在先不要想。”邓思文与林小桌四目相对,他稍稍侧脸避开,低声道:“我想……等你考完试了,再聊它。”
“冬笋,你这是什么意思?”林小桌没有完全明白,却隐约感受到些许惊喜和欣慰——他打算和她聊这件事,而不是任由可爱的误会被淡忘、随时间流逝无踪。
“快去,要迟了。”邓思文抬臂遮住半张脸,林小桌这才发觉,他也戴着一块手表。在这个电子设备过分发达的时代里,看表,仍然是缓解微妙心态的好手段。
真的只是误会吗?林小桌边走边想。
这一次真的不同,她没有想驾考制度与容错率的问题,没有想自己身为车神之女却连续挂科四次的屈辱历史,没有想每一个项目的具体操作,也没有给自己施加“绝对不能犯错”的心理压力。
因为,这些在之前四次考试中浮现于脑海的思绪,全都被其他的事情取代了。
林小桌想起父亲昨天说的话,的确,她从小不善于撒谎,说假话的时候会挤眉弄眼,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听到工作人员念及自己的名字,考试车编号依旧是吉利的“8”,于是走到闸机前按好指纹,顺着凉棚下的通道走向洒满阳光的考场。
日头很晒,林小桌眯起双眼,她抬手放下挡光板,却被监考员阻拦,只好又把挡光板收回,开始调整两侧的后视镜。
按照常理,大人物对于女儿的婚恋,往往比普通人更加慎重才是,林宗夫却生怕女儿嫁不出去似的,几乎天天在饭桌上询问她“交男朋友了没有”,恨不得她立马领个一表人才、品行家世俱好的准女婿回家来。
林小桌被他问得烦了,也就开始胡乱应付,半真半假的含糊回答,被林宗夫尽数当了真。林小桌忽然想起,她确实亲口说过“男朋友是家族企业继承人”之类的话,只是,当她面不改色地说出那句话时,心里是否出现了那个对应的身影?
左转向灯闪烁够了五次,林小桌松离合起步,在监考员们惊愕的目光中加速、变道。
她不善于撒谎,更骗不过知她甚多的父亲。如果她欺骗成功了,那么她就没有撒谎,而只是在诚实地描摹着脑海里想象出的画面。
那种画面确实是存在的,那些细细碎碎的小心思,也确实是存在的——正如这科目二考场上的每一条黄线,每一个项目区域……林小桌太熟悉这里了,早就把所有线路刻在了脑海深处,她知道这里是考场,根本忘不掉。
忘不掉便忘不掉罢,既然这里是考场,她就按照对付考场的办法来!
林小桌帅气地在非检测区域掉了一个头,微眯双眼比对好位置,向下一个项目直奔而去。
“又到了证明血统的时刻。”林小桌看了一眼监控摄像头,对镜头凸面映照出的自己说。
林小桌满分通过科目二考试,最后的停车动作,她采用了父亲最擅长的花样,引得场上众人欢呼尖叫,群众的反响比赛铭考科目二的时候还要热烈些。
在考场门口,林小桌遇见了正在搓手的邓祥贺,邓祥贺见到她出来,虽然沉着声问“考得怎么样”,面部褶皱里藏不住的笑意已经出卖了他。当然,裤子膝盖处的两坨白灰,是更加切实的证据,只要好事者把邓祥贺裤腿上的灰取走,再从考场的墙头上刮一块儿土做对比,就能得出“群龙驾校校长带头爬墙”的结论。
“过了。”林小桌感动地望着邓祥贺……裤腿上的灰。
后来林小桌才知道,邓祥贺从业数十年,很少有像她通过科目二这天一样开心的日子,他返回驾校之后,给全体教练和正在驾校里练习的学员分发猪肉脯吃,大家备受鼓舞,都牢牢记住邓祥贺重复得最多的一句话:“林小桌都过了,你们还有什么难的?”
站在考场门口,林小桌不知道应该对校长说些什么,她怔了片刻,问出三个字:“冬笋呢?”
邓祥贺听见她首先问儿子,咧嘴笑开了,笑得不藏也不掩:“接受采访呢,现在是全国十二强的王牌教练了,比金牌教练又更上一层楼!小桌啊,实不相瞒,我现在得考虑,选一个新的金牌教练。”
“不不……谢谢老邓教练!”林小桌听到邓祥贺熟悉的口气,自然联想到昨天父亲力劝邓思文加入车队时的一番话,于是条件反射地摆手拒绝:“我虽然对群龙驾校感情深厚,但是不适合做教练,请您考虑一下邓大路和邓小路教练,他们都非常认真负责。”
邓祥贺见林小桌心意坚决,便不再提选金牌教练的事,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似乎欣喜之余,仍有忧愁之事。
林小桌注意到邓祥贺没有开教练车,而是开着邓思文的车子来的,隐约明白了什么,上车后问:“比赛的地方在哪里,远吗?”
“不远。”邓祥贺呵呵笑道。
林小桌便下定决心:“您方便送我过去吗?”
“方便,方便!”
邓祥贺驾着车,四平八稳地沿着主干道开了几公里,又拐进支路行驶几分钟,载着林小桌抵达会场。
林小桌眼尖地看到不远处鲜红的横幅——“2019第三届王牌教练评选圆满结束,驾培精神永不落幕!”
“他们倒是够迅速,刚刚结束就挂上了。”林小桌指着横幅笑道。
“结束有一阵儿了。”邓祥贺一边迈步前行,一边说:“思文比赛完,一直记挂着你的考试,还打电话问我考场这边的情况。”
林小桌笑得忘了收敛:“他可真爱操心。”
“你当时正在上车,看上去心不在焉的,我可担心坏啦……”
“老邓教练,您爬墙头了!”
“我没……”
“您肯定是在墙头上看到的,这办法冬笋也会。”
一老一少正在横幅底下闲侃,邓思文走上前来,自肩至腰挂着一条红绸缎绶带,上书金字“全国王牌教练”,字边儿闪闪发光,金穗儿摇摇晃晃,邓祥贺最爱这些鲜艳、有荣誉感的物件,把绶带撩起来仔细端详,简直爱不释手。
林小桌望向邓思文,只觉得在红光与金光的映衬下,他那张俊脸竟然显出几分娇羞,整个人的气质很像新当选的世界小姐。
邓思文见她忍笑地望着那条缎带,手忙脚乱地将它摘下,整个儿地塞进邓祥贺手中。
邓祥贺接了,捧着它迟疑地问:“你不去接受采访?”
“采访完了。”邓思文此时很释然:“记者们只问了我们几句,就都跑去采访梁子捷了。”
“什么?”邓祥贺骇然失色:“梁子捷也来了?这帮记者也真是,不好好采访我们思文,替梁子捷那臭老头子宣传作甚!”
“老邓教练,您就放心地让他们采访去。”林小桌替邓祥贺宽心:“我猜,梁子捷被采访,肯定不是因为好事,很大概率是被追着回应‘#梁子捷人品#’的话题呢。”
邓祥贺半信半疑:“你怎么知道?”
“我爸爸也是名人,经常和记者打交道,所以我知道……”林小桌望向梁子捷所在的方向,那儿已经被记者围得水泄不通,她稍稍压低声音:“记者们,压根就不喜欢采访好事情,因为越坏的事情,越能够带来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