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跟随婆婆开始学习已经两月有余了,日子有了安稳且清晰的脉络,除了抚琴,方可卿还从来没有对其他事情如同经商一样投入过。恍惚觉得,似乎又回到了当初的扬州别院,她和母亲两人,那时候母亲很美,教她抚琴,读书,谈论天下大事。
她那时不过几岁,不晓得原来天下的大事是和天下人无关的事情,也不晓得那更是和天下女子无关的事情。她只是仰着头,崇拜地看着全身都放佛发着光一样的母亲云娘给自己讲述一个个盛世的辉煌以及衰败。
许是因为母亲讲述的语气太过亲切,稚嫩的可卿认为自己也是书里所说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中匹夫中的一个。那种感觉,从被接进方府之后便一点点消失了。
她有了属于自己的姓氏,却失了心中的天下。
而今,她手中的账本以数字和货品的形式将整个天下的城镇,集市,商铺,百姓全部穿连起来,在她心中勾勒出一幅天下的地图。她心中有一种类似于野心的东西在慢慢地复苏,而她不得不克制着,不让它们疯长。
第一次,她衷心希望宁辰风可以浪子回头,继承家业。
他们的关系自从那日之后,隐隐有些失去了过往的协调,各自的小心事开始暗中作梗,原本平常的事情也开始有了暧昧的样子。
方可卿只能尽力维持着自己的清明,不被任何一种柔情融化。即使那些点点滴滴已经不仅仅是画面。
他总是回来陪她一起吃饭;当着她的面照顾那些梅树,虽然它们成活的概率已经越来越小;挖空心思从四处搜集曲谱,就连残本也不放过;若是赶得上她梳妆,必要亲自为她画眉;甚至已经可以了解她的喜好,而雇佣了两个扬州的厨子……他对她好,一如最初的承诺。却也仍然在大部分的夜晚,离她而去。
没有人敢质疑他们的恩爱,一如没有人敢承认他们恩爱。
“少夫人……”方可卿一首曲子只演奏了一半不到,便看到云烟立在一旁,面色不好地打断她。现在云烟也终于能够入乡随俗一般地跟随大家称呼她为少夫人,似乎是勉为其难地承认了宁辰风的位置。但是,照顾自己最为悉心的云烟是从来不会在自己弹琴的时候打断自己的。
一时分心,琴弦便割破了手指,骤然的疼痛让她几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心底一沉,忙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小姐!”看到鲜血,云烟更为慌乱,一面取出手帕为方可卿缠住止血,一面嗫嚅地说:“夫人病了。”
这夫人自然是方可卿的母亲。刚刚娘家传来消息,方可卿母亲已经病重几日,药石无用。若非自己没有任何办法,这样的消息是决计不愿告知小姐的
。云烟还记得夫人买下自己的那个夏天,她的小手被温柔地包围着,走进一座桃红柳绿的院子。从那时起,她就陪在了夫人和小姐身边,并有了这个诗一般的名字,小姐也从未将自己当作下人一般看待。而她一早就明白,真正的相依为命,指的便是小姐和夫人。
各自为了彼此,敛去光芒。
而云烟更是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女子用清冷淡漠换了曾经的笑靥如花。那个在一片桃花之中转身,高兴就大笑,不开心就大哭的女孩已湮没在岁月深处。
她的眼角湿润,只是不忍,再去目睹其他悲凉。天不遂人愿,说的便是如此。
方可卿根本没有来得及向公婆禀告,就马上吩咐下人准备车轿送自己回娘家。她脸上是不仔细端详无法参透的清冷,但握着云烟的手却通体冰凉,微微带着颤抖。
云娘仍是住在原来的那个院子,看得出有过整修,纵使是做给宁家看的,这点上方可卿还是有些感激,在真正见到母亲之前。
她瘦了,不,应该说母亲一直都很瘦,一种绰约的瘦,不似现在这般不健康。脸色惨白,因为太瘦,骨节都可以分辨,似乎马上就要冲破她的皮肤,直接伸出来。
命比纸薄,方可卿小的时候读书看到这个词生生地哭了出来,彼时她那么小,尚且不懂悲凉,和人人赞誉的母亲云娘幸福地生活。却放佛有所预兆一般,在看到那个词的时候大声痛哭,那时候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为谁而哭。
是母亲?还是自己?
如今看到如此瘦且脆弱的母亲,那个词就那样硬生生地浮现在脑海里,带着寒光。
但母亲依旧在方可卿握住她的手的瞬间,用尽力气绽放了一个微笑。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美的微笑?算不算是回光返照?这微笑催的方可卿终于落下泪来,只是一滴,砸落在两人手掌交握处,冰凉。
她原以为自己早已不会哭。
但比起流泪,更多的是内心的空落和恐惧,如果没有母亲,她便再也找不到这个世界与自己相关的证据。就在刚刚,她心底里还翻腾起韶然的喜悦,还心心相念这盛世的百姓安康。没有母亲,那又与自己有何相干?
“娘,你会好起来的。我会去请最好的大夫。”这么近的距离,面临可能的生离死别,她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中最俗气的一个。
“可卿,你变了。”云娘仍旧微笑着,她从来都这样,对世界没有任何抱怨,认为一切加诸在自己身上的都是赐予,而能够在离开前看到女儿最后一面,已是最大的欣慰,尤其是她变得那么好。她的声音异常清晰,半点都不像是病重的人:“你的眉眼间多了些柔情,还有放肆。我是你的母亲,能够看到。”
“真好……”云娘的声音又低下去,似呢喃,又似徘徊。
“娘,你不要睡,再和我多说说。”她内心有着从未有过的慌乱,以至于她甚至在自己的记忆里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表情和语气去应对,她的声音仍旧是清冷的,那些在身体深处乱窜的情绪无法从喉咙中正确地抒发出来,“烟儿,快去找最好的大夫。”
“都已经试过了。老爷几乎为二太太请来了所有好的大夫。”原来房间中还有一人,竟是春兰。按照道理来讲,她这样级别的丫鬟是断断不会来伺候云娘的,此时却无暇顾及。
“烟儿,再去找。”方可卿并不理会,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听到。
眼下,她已经不想去追究母亲为何生病,为何病的这样重,为何这么晚才通知自己,原本在路上想的这些在看到母亲的一瞬间就被抛到九霄云外,除却更多更多的担心。
却突然感觉到一双温暖坚实的手臂从后面抱紧自己,耳边是太过熟悉的声音:“可卿,别担心,交给弄玉。”她没有回头,这声音却让她出奇地安心。攥住母亲的手终于松了开来,留下白的发青的印记。
眼睛仍是片刻不离母亲,以及此时为母亲诊脉的男子,结婚那日有过一面之缘。
“相信弄玉,他的医术十分精湛。”似是安慰,耳边再次响起声音。是宁辰风,在方可卿和云烟匆匆离开之后,小蝶就派人通知老爷夫人以及少爷。他便急急拎着弄玉赶了过来。
一进门便看到方可卿瘦弱的背影,他听到她吩咐云烟,声音似乎和平常一般,但却仍能看到她身体明显故意压制却还是压制不住的颤抖。
内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他宁愿方可卿此时哭闹或者慌乱,也不愿意看到她死死压制着自己,就放佛不能倒,一旦倒下就没有支撑。
宁成风忍不住责怪自己,没有一直陪在她的身边,没有足够成为支撑。
他抱住她,发现自己的判断果然是对的,这个一向软绵的女子此刻全身都是僵硬的。那是怎样的忍耐力,她几乎将自己全身的血肉都紧紧地绷住了,全然没有平时的柔软,即使这样抱着,也感觉到她全身的所有细胞都似乎在和自己比较着力量,似乎随时都会挣脱开去。
她的体内,一定正在进行着一场战争,宁辰风真怕,这女子会突然间分崩离析。
“嫂子不必心急,是寒症,只不过中间用药出了问题才导致现下这种情况,需要细细调理,但是病愈不是问题。”隔了一会儿,宁辰风感觉自己的额头都因为与怀中的女子暗暗较着劲而沁出汗来,弄玉方才站起来对他们说道。
似乎是“病愈”两个字让她安心,宁辰风只感觉怀中的力气一下子全部撤去,若非他有意扶着,只怕可卿一下子就会瘫倒在地。
“谢谢你。”这三个字说的很轻,是对宁辰风,但是她说的格外真情实意。
宁辰风不由得紧了紧自己的怀抱,语气却更是温柔:“说什么呢?我是你夫君。”
“为了方便调养,最好还是迁至宁府,我去那里比较方便。”弄玉此时也将针石收拾妥当,略一思忖,建议道。
“这个没有问题。我去和岳丈大人商议,救命之事至关重要,岳丈大人也定能理解。”宁辰风径直作了回答。又给终于转过头来看了自己一眼的方可卿一个放心的微笑。示意云烟搀扶着方可卿,宁辰风这才大大方方地对呆在一旁的春兰说:“可否麻烦你带我去拜见一下岳丈大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