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又来过了?”两只酒杯,两双筷子,几道小菜,再加上还没来得及完全合上的窗户,所有的迹象都表面屋里的人绝对不是在一人独酌。弄玉看着一旁有些恍惚的月湄忍不住问道。
自打从宁辰风的嘴里知道了有这么一个神秘人的存在之后,弄玉已经不是第一次撞到这样的场景里。每一次月湄都避而不谈,和当初宁辰风逼问她的时候一样。
月湄被神秘人“抢走”的当天晚上,宁辰风就去找了弄玉,言语之间溢满对那个神秘人的不放心。而第二日,二人匆匆赶来想要问问当晚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的时候,月湄却只是淡淡地带过,只说那人是普通的恩客,无非是财大气粗,又久闻她月湄的名声在外,因此才出了黄金万两买了她一夜。
难道还有人比他宁辰风还财大气粗吗?宁辰风当时就已经火了,这样蹩脚的谎言正常神智之下的月湄只会对它呲之以鼻。
更何况那日虽然在走廊两侧,宁辰风依旧可以感觉到那个人身上所散发的气息,他之所以坚持留下“美人恩”,无非是觉得来者不善。他相信月湄既然让自己离开,定是有办法周旋,但是月湄第二日的表现却实在让他放心不下。
弄玉知道这里面有一些自责的成分,自己兄弟的心思他最为明白,那日留下月湄独自一人去面对,虽说是当时最好的选择,但事后月湄这个样子,怎能不让宁辰风怀疑自己当日所作的决定是否有些太考虑不周?
出于某些原因,弄玉一直都将月湄当作是自己的亲妹妹一样,甚至有些不忍心看到宁辰风略显咄咄逼人的逼问,所以在兄弟面前也是多番维护。
只不过,月湄的这个样子也实在是令人担心。
弄玉仍然记得自己和宁辰风初见月湄时候的样子,在凝翠楼一群莺莺燕燕之中,她不够美。就连气质,冷艳,娇媚,素雅,这里也可以说是应有尽有。
但他们遇见她,却瞬间被她的骄傲吸引。那时候她尚且不是花魁,因为一位恩客从当时的名妓梦璃怀中转拜倒在月湄的石榴裙下,她站在二楼的楼梯口,静静地看着对自己恶言相向的梦璃。
青楼亦是小江湖,欺弱压小,若没有庇护,命如草芥。那时的她本该如此,却半点都不见怯弱的样子,甚至有点微笑地说:“姐姐口渴了么?”
梦璃可能做梦也没有想到她是这样的反应,更是怒极,一个巴掌就劈了过来。月湄被打得转过脸去,却只是伸手取下自己头上的发簪,如瀑的头发倾泻而下,刚好遮住那半面被打过的脸庞,因此也无人知晓那里是否青肿。
即使在众人面前遭受到如此的羞辱,月湄仍笑着,不够美的脸反而看起来格外明艳动人,语调轻柔,说的话却是格外犀利:“姐姐莫不是不懂得自己的身份?烟尘女子怎可以将自己的丑陋暴露于人前?这点若是你早点学学妹妹我,也许便不会失了那位爷了。”
梦璃被这一段话气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加上底下起哄的人,更是怒极生恨,伸手想要将月湄推下楼梯。
当时在楼下和宁辰风一起饮酒的弄玉还来不及飞身相救,就看见那被推得失去平衡的月湄很快在一阶阶楼梯上旋转起来,竟是随着那下落的趋势舞蹈起来,姿势轻灵曼妙,配以清歌,一场争执一下子就变成了她的舞台。
掌声四起,她浅浅笑着,明明是仰面看着梦璃,却好似睥睨众生一般:“都说了不可以丑陋之面示人了,姐姐就是读的书少,也该听得懂这几个浅显的词汇才是。”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宁辰风大步上前,将月湄打横抱起,不顾周围的嘘声一片直接奔赴月湄的闺房。月湄自此一舞成名,也与宁辰风和弄玉结下了不解之缘。
那时惊鸿一瞥,不过是觉得这个女子有一种骨子里的娇媚,又实在有趣,却不想慢慢相处下来,才发现她的内里,才真的是光华流转,至此,便再也解不开羁绊。
回忆总是会让人内心变得柔软,从回忆中抽身而出的弄玉才发现月湄早已静静收拾了酒杯和竹筷,重新换上三副新的,看着自己的眼神里竟似乎有了一丝乞求的神色,这神色几乎令他感到悲戚了。
他何尝见过月湄如此凄凉的样子?
是很久以后了,那时候月湄已经知晓宁辰风并非如传言一般耽于美色,而凝翠楼中这一小小闺房竟是一个饮酒作歌,畅谈古今的好地方。
尤其是月湄的歌舞,寻常丝竹都显得太过苍白,唯有弄玉的那一支萧,哀转久绝,万千回肠,最是相配。歌舞罢,月湄便伏在桌子上嚷着要再来一杯酒,醉的次数多了,许多面具也都消散在酒精里了。
那时候他们看到这女子褪去嘲讽和犀利,有淡淡寂寞挂在眼角。而后来,他们每次来的时候,便可以看到一点欢喜的颜色。
只是那欢喜,不是因为爱情,月湄的心里,住不下爱情。她只是念及是知音,亦是知己。
那之后,他和宁辰风也愿意将一切事情带到这鱼龙混杂也最是安全的地方来处理,也才知道月湄几乎可以称作是上天送给他们的礼物。
偶尔月上中天,他心有感触,便吹出一段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曲子。而月湄总是在听到一半的时候便随着曲子翩翩起舞,没有章法,没有安排,却浑然天成。
说起来,三年多的时光,他和宁辰风看到过太多其余人从未见过的月湄的表情,魅惑的,明媚的,娇艳的,欢喜的,寂寞的,嘲讽的,唯独没有一种像现在这样哀矜而不可说。追问的话就此梗在喉咙处,再也说不出口了。
取出腰间别着的玉箫,一曲《春江花月夜》流泻而出,也让有些出神的月湄回过神来,她很多次都决定,弄玉吹奏的时候,他吹奏的不是曲子,而是曲子自然流淌而出汇成了他这个人本身。这首曲子太过寻常,这青楼之中的乐师哪个都可以信手拈来,但只有他,吹奏起来让人有想要流泪的冲动。
“你一直对家乡避而不谈,要知道曲中有意,意难藏。”月湄朱唇轻启,即使对她和宁辰风,弄玉对自己的身世也从未提起过只言片语,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他曲子中却分明满溢思乡之情。
“湄儿说得不错。”宁辰风便踩着这最后的余音推门而入,眉宇间分明是对弄玉的担忧。
“你我三人相识,无关来路,又何必追究前世今生?”
“前世今生……”月湄忍不住重复道。
宁辰风好看的眉毛微微皱了皱,弄玉和湄儿,一个来路不明,另一个则是来路太明。他抬头看了看外面的月色,刚刚月初,弯弯的月牙只那么一点,盈盈地透着光,模糊了整个夜晚,这似乎是一个非常适合回忆的晚上。
三人很有默契地坐下,各自斟满酒杯,也不说话,只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干杯,痛饮,很快便都有了些醉意。
月湄也醉了,醉的时候耳边还回荡着那神秘男子的细语:“你真美。”眼角有泪,这句话她实在是听过太多人以不同的口吻说过太多次了。
相同的是,那些人,如今都不在了。
这青楼之中,公子们只评价着谁的五官最为精致,谁的妆容最为娇艳,谁的歌声最为动听,谁的舞姿最为曼妙,谁的诗词最为精妙,如是种种。确实,在这个朝代,很多公子逛青楼并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情yu,更多的是追求一种精神上的体验,也因此有很多人都扬言只是将青楼女子引为知音或知己。
其实谁又管你从何处而来,你一身才艺如何煎熬而出,你的过去又有着怎样的惨不忍睹?东风恶,欢情薄,无非如此。纵使很长一段时间,月湄的闺房人来如织,却还是鲜少有人知道她的来历,就连若枚恐怕也是不知的。
因为月湄,不是她买来的。
宁辰风和弄玉也是在和月湄交好很久之后才得知,月湄是自行加入到青楼的。她的父亲原本是六品官,虽不算大富大贵,但也温饱无忧。她亦是以小姐的身份长大,琴棋书画,样样都沾了一些,算不得精通,难得的是无忧无虑。
可惜她父亲一介迂腐书生,并无多少才干,偏偏脑子里有着自己的执拗,无法同流合污,最后却被冠以莫须有的罪名,锒铛入狱。
母亲在父亲病死狱中之后便追随而去,剩下她,年仅14岁便亲眼目睹那几个丫鬟仆人纷纷抢走家里能够变卖的物件各奔东西。没有人去关注她的死活,包括那一心一意殉情的母亲。
那些辗转的波折都已经忘却了,月湄在心里叹了口气,倒真的放佛前世一样遥远了。最终她只记得,她站在凝翠楼的大门外,是白天,里面安静的很,镂花的大门古朴精美,有什么迫使她挺直自己的脊骨,然后她推开了大门。
月湄依稀记得那日阳光特好,晃人眼得很,她忍不住想,如果那日她推开的不是这一扇门,会不会便不是今日这般?这想法只是一瞬,重要是,她不后悔。
终究是,醉了过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