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自是顺理成章地被接入到宁府。或者说,不应该用顺理成章这个词,方可卿和宁辰风这样的排场进入方府,却最后才去拜见方老爷,这直接导致了方老爷的脸色十分不好。
但是据偷偷跟去的云烟说,方老爷最后是笑着送宁辰风出来的。
方可卿虽然最不得父亲宠爱,但也因此最了解父亲的脾性,想必是因此从宁家得到了不少的好处,所以才会有此番变脸。但是此时娘亲病重,已经考虑不了更多,况且如果算得上亏欠的话,她的确是亏欠宁家众多。
一颗心选在娘亲身上,很多事情也就只能先搁置在一旁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反正这宁府之中最不缺的就是房间,为了方便治疗和调理,弄玉索性也住进了宁府。原本觉得他来去自如,除了一根玉箫,身无旁物。但是搬家的排场却使方可卿尤为惊叹,几个小厮忙里忙外,一箱子一箱子地运进去,看起来倒有些长住的意思。
后来方知那大多是药材和医书。他虽年轻,但是因缘巧合,师承名家,学成后却没有挂牌行医,悬壶济世,而是和宁辰风结为兄弟,整日里流连烟花之地,谁能想到他腹内竟然饱含医术?
方可卿注意到弄玉腰上从不离身的玉箫,那玉箫通体温润,一看就知道是不可多得之物。而且细看之下,就可以看到萧孔有一定的磨损,这玉箫绝对不是摆设。她不经意地想起那日在桃树之下,有人和着自己的琴音,是箫声。
会怀疑,是弄玉,因为他和宁辰风的要好。
而且,这要好更是让人有更多的怀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句话自古流传下来必是有着它本身的道理。一个精通医术,又通晓音律的人即使流连于烟花之地也必然不会是花花公子之流。而能够与之相交的宁辰风,自然也不应该是。
弄玉却不知方可卿心里已经有这么多盘算,他是大夫,最在意的永远是病人。云娘的病虽然不是大病,但因为用错药的缘故依旧存在着危险,因此他每日为云娘施针两次,再以汤药细细调理配合,只几日的时间,云娘已经可以下床行走,面色也好了许多,只是眉眼间的愁绪久久不曾减轻。
方可卿并不多去探望,她和母亲似乎都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模式,只要对方安好,见与不见,是否在手边都并不重要。相比之下,宁辰风比自己要勤快的多,不但每日要陪同弄玉一起为云娘施针,奉药,平时各种人参,阿胶也是不断地送到云娘屋中。
“娘,我们来看你了。”宁辰风刚一迈进门就开口说道,他从善如流的本领向来高超,知道方可卿素来喜欢称呼云娘为娘亲,自己便也随着叫。倒让被他牵着的方可卿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
云娘的精神果然好了许多,竟然已经拿起针线无事绣花打发时间,看到二人同来,将手中做到一半的绣花搁置一旁,浅浅地笑了笑,算是回答。
“可好了一些?”似乎下意识地不想和宁辰风同时叫出一个称呼,方可卿坐到床边问。
“有你们细心照料,早已好了。”看着女儿和女婿一坐一立,淡青和素白,相称得很,云娘心下多了不少安慰。
“娘你还是要好好养着才是,这些绣活等全都好了再做也不迟。”倒是宁辰风更为体贴,又俯身去看那花样,蓦然被勾起回忆,却还是不动声色地说:“这彼岸花秀得真美。”
又低下头来,凑近方可卿的耳边,略带宠溺地责备道:“怎么这点你不像娘,平日里没看见你拿起过绣花针?”
这是极为亲昵暧昧的姿态,虽然婚后宁辰风也常常在人前故意为之,但是当着自己母亲的面,方可卿更觉得羞赧,从可以感受到对方温热呼吸的耳边开始泛起红色,一直泛滥到整张脸,夕阳的光从打开的窗户倾泻进来,金灿灿的,却更衬得那张脸犹如桃花满面。宁辰风为这意外而来的美震住了。
抬起头,刚好撞进云娘的眼睛,那真的不是一双病人的眼睛,眼底清澈,写满了对世间的通透,放佛知晓一切。
云娘却有意缓解屋子里的氛围,问道:“你知道彼岸花?”
“当然,扬州九月的彼岸花,开满整个梅山,红得发亮,我小时候见过一次。”宁辰风回忆起那个时候,低下头看了看方可卿,脸上挂起了温柔,肩膀却又有熟悉的疼痛。而同时,提到梅山的彼岸花,也同时勾起了方可卿久远的回忆,心底里有暗流涌动,却终究重回了平静。
“梅山……”云娘似乎呢喃地说道,“那真的是个美丽的地方。”
再一次,方可卿看到那愁绪放佛从母亲的体内升起,然后慢慢地将她整个人都笼罩了起来,有时候她真担心这样的愁绪会慢慢地将母亲整个人融化掉,但自己又无力去触及,她懂得,世界上总有些东西,不是自己能够碰触到的。
她看似平淡,其实并非与世无争,只是太过聪慧,一开始就明白哪些东西是自己可以去争取的,哪些又是必须旁观的,非是她冷,实在是这世界不是热心便可温暖起来的。
“我想起婆婆交代的账本还有一些没有看,先走了,你好生休息。”方可卿说着,站起身来,转过身才发现是逆光,宁辰风就站在那光里,放佛缩小了许多,那样子竟然像极了一个人。
“我陪你一起走。”随着身影,刚才因为光线的突兀带来的效果也消失掉了,方可卿叹了口气,果然,自己已经嫁为人qi了。
这一走,就是大半月未与云娘相见,倒是宁辰风经常带回云娘的消息,点点滴滴,事无巨细。他说话的时候喜欢靠着方可卿站着,长身而立,确实是玉树临风,却再也找不到当日逆光之下那种溯回时光的感觉。
有时,也会不自觉地走到母亲居住的院子门口,隐隐可以听到里面传来婆婆与母亲闲聊的声音,便转身和云烟一起回去了。
她早已没有了最初的防备,在这宁府,确实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事情。
就连那些起先还偷偷议论着她的下人们,如今竟有熟稔了起来,方可卿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是这么受欢迎的人,也许是因为帮着婆婆处理宁府的大小事宜,多少有了接触,才让人发现她虽然淡然,却非清高。
常常有小丫鬟们聚集在她和宁辰风的院子里,静静地听她弹琴,也不言语,那种感觉不近不远,竟然有些亲切的错觉。
宁辰风还是从四处搜罗回琴谱,过去虽然父亲也有意让她在琴艺上有所造诣,请了先生,却在教了自己几天之后就辞去了。娘亲教她的,早已足够,剩下的就是和琴的默契以及机缘。
机缘,方可卿忍不住再次伸手轻抚‘辞醉’的琴身,斑驳木纹诉说着久远的历史,她再次响起那个手指上下翻飞的小女孩,若非那时听她一曲,自己或许也不会缠着母亲要学习弹琴吧?这也算的上是机缘的一种。
正兀自出着神,手却被另一双大手覆盖上,是熟悉的骨节,分明有力,然后是男子干净的声音:“怎么在走廊里这样坐着,也不怕冷?”
宁辰风多少有些无奈的意思,接触多了,就会发现方可卿和最初看见的完全不同,这个看起来冷清的女子,却偏偏有太多迷糊之处。嗜睡,刚醒的时候会赤着脚在地上走,神情迷茫;常常抱着琴发呆,偶尔撩拨几下,声音若有若无;喜欢花草,常常蹲在花圃边蹲麻了身子;喜欢一切好吃的东西,若是没人打扰的话吃相倒也还算是文雅。有太多,感觉就像是个迷迷糊糊的孩子,放佛赤子,但一旦自己接近,她便回归冷清。
那不是骨子里的东西,却也早已深入血液,随着她一起长大,根深蒂固。
但宁辰风仍愿意去探索,那根深深扎进,密密包裹起来的柔软土壤,她最初的样子。
见到是宁辰风回来,方可卿也不吃惊,今日他确实在家的时间比较多一些,不着痕迹地从对方的手里抽出,淡淡地说:“不冷。”
宁辰风低头,便看见她坐垫旁边放置的琴谱,是自己从弄玉那里求来的,还舍了一坛好酒。看样子,琴谱被翻过多次,有些地方可以看到女子指甲留下的痕迹,可见可卿是琢磨过的。一下子便觉得值了。
没什么比觉得值得更让人心满意足的事情了,嘴角弯起没有一丝僵硬的弧度。
顺着宁辰风的目光望去,琴谱入了方可卿的眼,脸就不由得红了。其实也说不上为什么,是害羞还是困窘,虽然知道他的目光锁在琴谱之上,但就好像自己整个人被细细端详着一般。更何况,那曲谱好巧不巧,刚好是有作曲造诣颇深之人为《桃夭》一诗所谱,再加上宁辰风的眼,黑亮湿润,不小心撞进去,就觉得烫人。
被烫到,因此下意识地要躲开。手指不自觉地将那琴谱小心合上,却只是引来男子嘴角弧度更弯。
这样的调笑着实让人懊恼,方可卿一手护着琴,想要站起来,却很难保持平衡,堪堪地摔倒在对方的怀里,宁辰风稍一低头,下巴刚好磕在方可卿的头顶,引起怀中女子的一个战栗。
有些坏心地,宁辰风收了收手臂,调笑地说:“可卿未免太急了些。”
果然,虽然看不到脸,但裸露在外面的红红的小耳朵已经出卖了主人的反应。宁辰风适时地见好就收,接过对方怀中的琴说:“这琴太沉,为夫来帮你拿着吧。”
怀里的重量一下子就轻了,和那日一样,他接过她的重量,自然的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