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他怒不可遏的质问,卿雪悟了,看来她是触碰到小皇帝的自尊心了。
咱们的陛下傲着呢,女人为他争风吃醋可以,将他送出去可不行。
心头盘绕不去的沉郁突然间拨云见日,卿雪轻笑出声,克制地压下唇角,还是没忍住无声地笑开了。
她似乎摸到一点,跟他相处的门道了。
……
隔着重幔、玉阶,芙月跪在几步之外。
帐后人影模糊,可芙月依然看到了她在笑。不动声色的,她低下头。
得了赦免,她如往常一样恭敬地退出了殿门,朝着自己的睡房走去。
前脚到门口,暗香就追来了,送来了娘娘吩咐的雪玉膏。
雪玉膏名贵珍稀,暗香怕她推诿,丢下东西就匆匆跑了。
站在门前,芙月盯着手里的玉瓶,回忆起在浴房发生的一切。
……
雾气升腾的温泉室内。
正德帝负手走在池边,步子缓慢闲散,缭绕的雾气后隐约是一张漫不经心的脸。
芙月强压惧意,跪在一边。
半晌听到头顶传来好奇的问询,“你们这是跟朕玩‘先斩后奏’呢?”
芙月心头一凛,立时俯地噤声,冷汗从后背滑落。
漫不经心的神色蓦然一凛,唐珩压低了眉,缓缓地说:“朕对你一族的忍耐是有限的,不要太肆无忌惮。”
芙月突然忍不住了,冒着大不敬的罪着急道:“可是时间不多了!”
“闭嘴。”
“朕的事,朕自有打算。你既已成功到她身边,就只管尽好护主的本分,其它的心思少动。朕对你们,可没有慈悲心。”
冷汗浸透了后背,芙月撑地的手心止不住发紧。
是,他从未将他们一族当成自己人,可他仍是他们的神。
……
月色斜过屋檐,照在芙月身上,她握紧了手中玉瓶。心中无比坚定。
他绝不能出事!就算希望渺茫,就算违抗他的命令,她也甘愿冒死完成使命。
————
家国安定的表象太逼真了,真到变故发生时,众人皆措手不及。
不过半月,顾将一行于荒林遇袭,那一带悍匪猖獗,可谓顽疾。
顾将重伤,当夜便没挺过去,身亡了!
消息传回京都,正德帝正在豹房中嬉戏,听说当时就吓得滚落了台阶。
小皇帝慌里慌张下旨,令顾将两个儿子不得耽误,速速照原计划归疆,承其父志,佑我东黎!
顾将一亡,朝堂上的三足分立局势就破了,只剩下帝师和左相两派。
大家都以为帝师看重的是顾将,其实他看重的是顾二公子!
饯行宴上顾将那番嘲讽的话,看似下了陛下的面子,实则也让众人看清了他顾雄是个什么东西!
一个威震四方的大将军,功高盖主还不知收敛,嚣张自傲,心胸狭隘非常。
帝师暗暗摇头,死了就死了,烂泥硬扶上了墙,早晚还是崩塌。
只是没了顾雄,再想扶顾二登基便麻烦了。
此时朝堂也乱成了一锅粥,顾将突然就没了,死得蹊跷,他可是驰骋沙场威震边疆的大将军啊!一伙山匪流寇就能令他重伤而亡?
可再蹊跷也没人顾得上追究,死了就是死了!事已至此,当务之急是安抚顾氏遗孤,稳定数十万顾家军。
小皇帝再不济,一时之间也需要他主持大局。
……
太极殿。
内室里,唐珩正没骨头似的瘫在横榻上,他现在是‘被吓破了胆’的状况。
福安挥退了众人,凑近了说话,“陛下,此番行事是不是草率了?”
“不,他们做得很好。不久之后,朕要亲临北丘,当面嘉奖他们!”
“布局多年,突然行事,陛下有没有想过一旦失利,后果就是前功尽弃。恕老奴僭越,陛下万不该受儿女之情影响。”
唐珩坐起身,收起了漫不经心,正色道:“朕只是想告诉他们,不是谁的主意都可以打的。”
天生含情的双眸依然温柔动人,可说的话却森寒:“不是朕草率,是有人找死。”
尾音落地,昭示了一代权臣必死的结局。
这是福安看着长大的帝王,决定了的事向来是无人能阻止的,事实证明他的决定从未出错。
思及此,福安由衷地臣服之余,仍然想说些话好压压陛下的盛气,毕竟他太年轻。
福安:“太祖为心尖上一人倾尽天下,陛下真有先祖之遗风。”
“呵,朕当你这是夸赞了。”
福安无奈地笑笑,事以至此,只盼望他心尖上那一位将来能不负他。
————
宫女悄悄递来消息时,沈卿雪正望着一株绽了苞的青梅神游。
静静听完,她命人递上修剪,轻柔细致地雕琢着。
槛前跪着的宫女,其家依附帝师,不用沈卿雪的人去找,这宫女便自觉来效忠了。
暗香打发了那宫女赏银,此条线算是搭上了。
“咔嚓。”一枝蜿蜒伸长的茎脉被无情剪弃。
“长得多好看啊,小姐怎么把它剪了?”暗香甚感可惜。
沈卿雪不急着答她,将剪子递过,暗香伸手接过。
“是不错,但这主角是花朵而非枝条,既喧宾夺主就不要怪主子不留情。”
暗香看一眼梅花又看一眼剪子,还有地上那失去垂死的枝条……
“这小**也太霸道了,红花还需绿叶配呢,它这么独,没了枝条光秃秃的根本没有原先好看。”
“你说得对,他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所以要尽快长出新的助力。”
暗香点着头附和主子,“若不快快长出新枝,这花也不太好看。”口中念念有声。
沈卿雪侧首看了她一眼,心中发笑——她二人说的不是一件事却也殊途同归。
顾雄死了,果然死了。
卿雪对此一点儿不意外,关于正德帝的非议都是私下戏言。
而那夜饯行宴上顾雄当着重臣之面目无君上言辞不敬,功高盖主不知敛其锋芒,不是成大事者。
陛下说的没错——帝师真是眼瞎。
回来之后她将兽场中种种回想琢磨,果然有了收获。
陛下给她看虎豹之争,其实影射的是帝师与顾将。
父亲只辅佐明君,看似忠于陛下,一旦陛下昏不可继,旁人趁势而起,父亲定不会支持陛下。
一如那虎,可驯为己用,一旦主人威慑力不足,随时会反扑。
而陛下,就如同看戏者一般借鹰屠戮。
顾将是豹,无命回山的豹子。
还有陛下那句话,她当时以为陛下是让她躲避血腥场面。其实陛下在暗示她,能护她周全的唯有他。
“暗香!”
“小姐?”
“给本宫梳妆。”
她还欠陛下一罚,陛下不来,她就送上门去领。而且上回陛下在她这气得不轻,她怎么也得去哄哄。
————
此时正德帝正和左相在御书房争辩。
正德帝要御驾亲征,亲手剿灭悍匪,为顾将报仇!左相当然要阻拦。
左相吹着胡子,腰板挺得直直的,无视脚下摔了一地的奏折,就是不松口!
顾雄那等久经沙场的莽汉都丢了命,陛下怎么能去冒这种险!
“左愚!朕念你是三朝元老,才事事依你,你不要太倚老卖老了!”
“陛下不用念什么三朝两朝,老臣是不会同意的,陛下若执意亲征,就从老臣身上踏过去吧!”
左相话音一落,正德帝毫不客气抬脚就来,福安飞扑过来抱住他,嘴上劝着:“使不得啊!陛下使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