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他开心便好了。”大嫂叮嘱宋云,不要在他大哥纳妾的日子闹事。
宋云不明白,一个人的心里如何装下两份爱,尤其当这件事发生在自己的兄长身上。
或许这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可在他看来仍然不可理喻。
大嫂的身体越来越差,也没能为大哥生下孩子,也许对于那个时代的人而言,这个理由已经足够。
“侠客绝不会向手无寸铁的女人拔剑,也绝不会凭借武力威胁别人做不愿意做的事情。”她再次语重心长地说道,因为她知道宋云是个很冲动的男孩。
她毕竟看着宋云长大。
宋云对着院子里的老树,用拳头捶了几百下,满手鲜血才肯停歇。
“你的大哥是个很好的人,一直都是个很好的人。他是家族的长男,肩上背负的东西要多得多。”大嫂似乎总是在替大哥说话,可宋云瞧得出,她眼中仍有失落的波澜。
他们像所有情人那样立下海誓山盟,却无法坚守盟誓。
世上总有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因素,阻挠白头厮守,包括苍老,包括贫穷,包括疾病,包括欲望。
宋云无法体会大哥的苦楚,更无法感同身受,他对兄长的愤怒在大嫂病逝那天达到顶峰。
“拔剑!”他说。
“你要在这样一天胡闹?”他得到兄长这般反问。
“拔剑!”宋云脑袋里好像只剩下这个简单纯粹的词汇。
“我不用。”
宋云不知道自己那天受了多重的伤,不一定比四百零七处创伤更疼,他面对的对手却一定比一百个马贼更恐怖。
他的剑根本碰不到宋允的身体,宋允的拳头却如影随形,随时可以震颤他的肺腑。
“你永远当不了大侠,我说过,”宋允说道,“因为你太冲动,太过意气用事,当真正的危险来临时,顶多救十人,却救不了百人,千人,乃至万人。”
宋云趴在地上听着。
也一直记着。
他此刻已压住了堵在喉头的怒火,静静地听元雍讲关于他大哥的故事。
很多人的蜕变,往往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没有人瞧出他的变化,人人却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气质不同了。
“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是千金会真正的话事人了,”初新叹道,“只有你才配掌控这个庞大的组织,只有你才能让它不断发展,不生蛀虫。”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为此我已经耗费了几十年的心血。”元雍笑道。
他笑的时候,皱纹就会蔓延开来,传递着老迈而疲惫的情绪。
“这些成果,你又能留住多久呢?”宋云忽然问。
“留很久,即使我死了,我的子孙后代依然保有了这些财富和权力,”元雍不无得意地说道,“就算皇帝倒了,只要有千金会的资产和人脉,他们依然能呼风唤雨,永远骑在凡人头上。”
“你和他们不过也是凡人罢了,这就注定了你的失败。”初新叹道。
“看来你们仍无法理解为什么千金会永远能屹立不倒。”元雍道。
“为什么?”初新反问。
“因为任何聪明人坐到我这个位置上时,都会想尽办法保有现有的一切。”元雍解释道。
“所以,只要世上有聪明人存在,就永远有千金会?”初新问道。
“正是。”
“而聪明人总是世世代代都有的,而且数目还很庞大。”宋云只能承认,元雍的逻辑自有他的道理。
“像你这样的聪明人,自然也早已算到,胡太后在这场赌局中没有任何胜算。”初新颇无奈地说道。
他实在应该早点想通这个道理。
“简直连半点都没有,”元雍讥讽道,“从刘腾和元叉手里夺回权力之后,她做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在把北魏王族朝绝路上逼。”
后世史官一定会用笔记下胡太后的粗略描述:性放荡,杀子弑君。
女人比起男人,更容易被情感左右理智,更容易做出出格的举动。
“所以你压胡太后赢,也是个幌子?”初新问道。
“此举是为了把除紫烟楼和小高掌控的外压胡太后胜的其余四楼的财产悉数夺来,不巧的是,碧海楼主似乎察觉到了老朽的计划,老朽也就不得不除掉他。”元雍道。
“你不敢明面上动手,是怕袁不褚、阴坚他们因恐惧而倒戈?”初新问道。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的人虽然昏聩,他们手下的势力却还是很大,我仍然有些忌惮。”元雍道。
“你虽不能亲自出马,却还是能栽赃嫁祸、借刀杀人。”初新冷冷地说。
“我栽赃于谁,又借了谁的刀?你不妨说说看。”元雍饶有兴趣地问道。
“青木楼主。”初新只说了四个字,元雍便鼓起了掌。
“我实在想不到,你都是怎么推测出这么多的?”元雍问。他对初新的欣赏毫无做作,溢于字里行间。
“虽然用尖针刺入穴位毙命的杀人手法是青木楼的招牌,可我还是不肯相信六位楼主和三十四位分舵主尽皆死于青木楼下属之手,”初新分析道,“以死者的武功身份,不可能这么短时间内悉数遇刺身亡,可我也必须承认,青木楼定然参与其中。”
“为什么?”
初新无奈地笑了笑,道:“因为穆越兰在准备刺杀宋允前,是在我朋友的屋子里易容改扮的,而我那朋友,恰巧是青木楼的成员。”
“你的运气好像总是不错。”元雍半是调侃半是感慨地说道。
“我带许伯纯来查看尸体,你就正好借神医之口说出青木楼的嫌疑,反正青木楼主行踪诡秘,真实身份也无人知晓,我没法对质。”初新道。
“许伯纯的眼力并没有让我失望,当然,你更是我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不仅帮我找到了许伯纯,还成功在宋允被刺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让这次行动轻易得手。”元雍越说越起劲,到最后竟仰面大笑起来。
初新愕然。
他此刻又明白,自己在露白住处盯梢,并且跟着穆越兰来到醉仙楼,完全在元雍的算计之中。穆越兰的武功好坏根本不重要,只要她能将自己领到醉仙楼,宋允就会提防自己。
不必要的提防同样是很致命的,它会干扰判断,耗损精力。
宋允以为真正的杀招会来自于角落的初新,却不曾想杀他的武器同样是不起眼的针。
元雍总算笑得差不多了,缓缓道:“老朽近来一直觉得身体状况在变糟,需要有个靠谱的医生为我调理,可许伯纯行踪不定,总是寻访不得,正好你将他送上门来,他不妨就住在老朽府中,替我瞧瞧病,省得东奔西走,怪累人的。”
“算是变相的囚禁?”宋云挖苦道。他本不是一个喜欢挖苦别人的人,可现在,他却巴不得多损元雍几句。
“有他在,我该多活几年才是。”元雍毫不在意宋云的挖苦。他喜欢实在的好处,至于谩骂和诅咒,他在二十年前就不予理会了。
那不过是刁民的怒火,可有可无。
“你以为尔朱荣进城之后会善待你?”宋云忽然大笑道。
他笑得很爽朗,声音也很响。
初新明白,宋云是想给他信心。
可他自己实在是笑不出来,因为他已完完全全被元雍利用和击败。
像头蠢驴。
“你若有些政治头脑,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元雍像长辈般教训着宋云,“你大哥如果还活着,想必也会失望的。”
“此话怎讲?”宋云同样不介意元雍的批评,倒像是很乐意听。
“尔朱荣根除胡太后的势力以后,一定会善待其他朝臣,为他的霸业奠基,”元雍道,“我的地位虽难免下降,尔朱荣却绝不敢动我分毫。”
“他不敢,我敢。”宋云朗声说道。
他握住了剑柄。
“我很想和你们切磋一二,可我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元雍从椅子上站起,缓步朝外走去。
小高和白衣少年已拦在宋云、初新身前。
“你要去为尔朱荣打开城门,是吗?”沉默许久的初新突然问道。
元雍的脚步止住,转身道:“如果你们改变主意,打算替我效力,我随时欢迎。”
他的声音回荡在王府殿内,显得屋室空旷而巨大。
显得人类渺小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