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云的长嫂是个很美的女人。
宋云还记得自己因为练功偷懒被大哥用藤条教训以后,躲在嫂子的怀里哭泣。
嫂子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气,简直可以融化坚冰,令人遗忘所有痛苦。
这是宋云对那个不幸的女人最深刻的印象。
宋家是十年前开始发迹的,宋云虽然年幼,却能够说得出变化。
家里忽然多了许多奇珍异宝,购置了几处地产,雇佣了众多仆人。
“大哥确实是个做生意的天才。”二哥这样告诉宋云。
二哥成功成为白马寺的译经者,这是只有大德高僧才能胜任的职位,二哥那时不过二十来岁。
“你以后也要多多向大哥学习。”三哥这样嘱咐宋云。
三哥在边疆的军队中屡立战功,毫发无伤,却已晋升为偏将。宋云替体弱多病的三哥感到庆幸,毕竟戍边是一件极危险的事情,一不小心就会马革裹尸,横卧沙场。
他们都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乐此不疲,宋家兄弟的名声也渐渐远播。
可宋云不想读书,不想打仗。
他想当大侠,很大很大的那种大侠。
长嫂鼓励他:“男孩子就该这样。”
这种时候,宋允便会瞥一眼,泼冷水道:“你当不了大侠。”
宋云爱赌气,会立刻还嘴反驳。可当他还没来得及说半个字时,大哥和长嫂便已开始争吵。
他们两人本来不是多话的人,更不会因这样的小事红脸。
宋家有很多家仆,嫂子却仍每天亲自洗衣、做饭,两只手的手指常在冬天冻成胡萝卜。
“习惯,改不了。”她总是微笑着向宋云解释。
“大哥手下有很多家奴。”宋云劝道。
她便不说话了,只是顾自己干活。
宋云又挨打了,七天里已是第六次。
很简单的剑招,他练了二十四遍才掌握,宋允很不满,在他屁股上用藤条抽了二十四下,一边抽一边说道:“你随时可以还手,只要你打得过我,你就不必挨这顿打。”
宋云当然打不过宋允,只要宋允乐意,他连大哥的一根手指头都沾不到。
“嫂嫂,大哥的武功究竟有多高?”他边抽泣边向大嫂诉苦,不忘探听宋允的本事,好判断自己再练多少年才能击败大哥,免遭教训。大嫂则认真地帮他擦拭伤药,淡淡道:“他能打一百个马贼。”
宋云哭了,这次哭泣,是因为他好像明白自己不太能逃离大哥的藤条了。
大嫂为了止住宋云的哭声,又补充道:“不过为了击败这一百个马贼,他身上也多了四百多处伤口。你要当大侠的话,这点儿小伤可不能哭。”
宋云立马不哭了。
孩子对于故事的兴趣总是很大的,尤其是那种以一敌百的英雄传说。
宋云央求大嫂把大哥击败一百个马贼的前后经过告诉他,大嫂正摆放着药罐,蹙眉道:“听我讲的话,你难免要失望的。”
“为什么?”
“因为我只记得头尾发生的事情。”她羞赧地笑了笑,脸红得像苹果。
“头尾?”宋云不解。
“或许还是由他亲口告诉你经过吧。”她似乎不想再提起这桩往事,掐断了宋云追问的渠道。
可她的表情却告诉宋云,那是段令她心动不已的回忆。
此刻,面对元雍的宋云重新拾起了这些记忆,零散的片段如沙般汇集。
他忽然明白,被马贼掳走的姑娘,可能就是他的大嫂。
元雍的目光幽冷而深邃,不见底,冷冷道:“你总该听过,你的大哥原本是星盟的刺客。”
宋云点点头。
“可是他为什么毫无声息地退出了星盟,连同神猿袁不褚、秃鹰阴坚、阴阳道人等武林高手一起消失于世人的视线中了呢?”元雍狡黠的问话方式,总是让初新感到不安。
他对宋云喊道:“别再发愣了!”
可宋云竟像是石化了一般,始终静静地站立着,连右手臂上的肌肉也渐渐松弛。
“因为他为了一己私利,背叛了星盟!”
元雍说这句话时,初新已拔剑刺向了他。
电光石火之间,有两柄剑架住了初新的“七月”,两条腿侧踢而来,逼初新撤剑防守。
一人是初新在醉仙楼碰见的白衣少年,另一人则是元雍口中的“小高”。
小高和白衣少年确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同样使精钢长剑,脸上同样带着骄傲的神情。
“他们都是很有前途的年轻人。”元雍淡淡地说道,好像在炫耀自己轻而易举地就让两人臣服。
“他们确实都是很有前途的年轻人。”初新说着类同的话语,表达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意义。
他明白,世上又有两个年轻的灵魂与恶魔进行了交易,而他只能袖手旁观,说一句不痛不痒的讥嘲的话语。
“千金会是个庞大的组织,容不得楼主和分舵主的空缺,当然欢迎新鲜血液的补充。”元雍笑着拍拍白衣少年的肩膀。
不知他会赏赐给少年怎样的职位?在杀死初新以后又有怎样的奖励?
宋云如梦方醒,忽然问道:“你说他背叛了星盟,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想听?”元雍狞笑。
“想。”宋云说。
说出这个字并不容易。初新从他颤抖的手中看出了这一点。
“你们绝不是第一批想和千金会作对的人,你们应该明白。”元雍的声音回响在巨大的宫室之中,无孔不入,就好像千金会的耳目和权势。
“明白。”初新回答。他知道三间巨屋中还摆放着六十具棺椁,其中二十具是给与千金会作对者的。
“十年前,江湖中掀起了一阵反抗千金会的浪潮,袁不褚、阴坚、阴阳道人都是参与者,其中当然也包括你哥哥。”元雍说得很慢,慢得像在玩味。
“这么说,他们本都是星盟的成员?”宋云问道。
“可以这样讲,”元雍道,“行动原本很顺利,很成功,因为千金会内部实在腐朽得不像样了,十二位楼主之中,七个人的武功已荒废,稀松得像个普通武夫。他们只知敛财,培植党羽势力,却根本不管任用之人能力的高低。”
“可为什么他们失败了?”宋云问。
初新接口道:“因为星盟由内而外被瓦解了。”
这就是宋允讲述的“勇士与恶龙”故事的含义,初新现在才恍然大悟。
“很聪明,因为我用的就是这样的法子。”元雍阴恻恻地低笑道。
“所以他们才能成为千金会的楼主,坐享荣华富贵。”初新长叹道。
“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我从不曾强迫他们。”元雍不无得意地说道。
他在说话时还别有用心地瞧了眼挡在他身前的小高和白衣少年,好像在宣示这一招的屡试不爽。
“你在撒谎!”宋云显然不能接受这一切。
“我说的话字字皆是真的,因为我不必骗你。”元雍望着宋云,用一种冷静到冰点的语调说。
“他确实不必撒谎。”初新道。
“看来你还有耐心听一个老人讲一些道理。”元雍笑呵呵地说。
“我向来尊重长辈,何况,”初新苦笑道,“此情此景,听不听已不是我能说了算的。”
“尊重长辈的人,总是不太会吃亏的,说实话,我很欣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元雍笑道,“老朽的年纪越来越大,很多事情不能亲自去办,而袁不褚、阴坚这样的人在十年之后也成了窝囊废,所以千金会需要有能力的年轻人。”
“这么说,六位楼主,三十四名分舵主的死,完全是你在捣鬼?”初新惊愕地问道。
“如果真是宋允与青木楼主联手制造的杀戮,宋允又怎么会死在同样的手法之下?”元雍反问道。
“你让我去调查楚特国王的下落,不过是想用我转移宋允的注意力,让他觉得我才是真正的威胁?”初新道。
“说得不错,可还不全面,”元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初新,好像还是头一回见到初新般,“宋允是个很有野心的人,与阴坚、袁不褚不同,他的武功不曾荒废,还通过十年经营,羽翼渐丰,是真正棘手的隐患。前不久,他还打算招揽你,作为他的臂膀。”
“前不久?”初新皱眉道。
他不记得宋允抛出过任何橄榄枝。
“巷子里那个戴斗笠的人。”元雍提醒道。
初新又一次瞪大了双眼。
“当他得知你是残狼首领之后,便暗中让手下的分舵主去寻找你,可惜你并不是个听话的人,吃软不吃硬,”元雍又笑了,“那个分舵主被你打得无法动弹,被小高一剑结果了。”
“那,”初新已惊骇得有些说不出话,“上次我在巨屋中见到的是?”
“不过是我随便找来的冒牌货而已。”元雍淡淡道。
初新只能苦笑。
他像老鼠一般被元雍这只狡猾的猫耍得团团转,竟还浑然不觉。
“他发现你在为我效力,信心难免受挫,心理上也肯定有不小的波动,”元雍道,“这样一来,老朽已先下一城。”
心战为上,兵战为下。
任何高手的第一招棋,往往是攻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