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一。
诸事咸宜。
尔朱荣醒得很早。
他的身体状况并不好,可精神却很足。
因为今天他要开始一场惊天动地的行动,或许将载入史册。
公孙无忌走入军帐,他矮而壮实的身体和那顶不太清洗的毡帽总是让尔朱荣又好笑又羡慕。他说:“军师的安排已布置妥当。”
尔朱荣很满意。
他最喜欢“布置妥当”这种语句,让他有一种凡事皆在掌握的畅快感觉。
他很害怕有一天醒来,任何东西都已失控,已超脱他的想象,到那时,他也许会自己用短刀了结性命。
“元子攸已到河阳?”尔朱荣扯了扯披在身上的狐裘,漫不经心地问。
既然已布置妥当,答案自然是肯定的,元子攸不仅已到河阳,还借助尔朱荣的声势和力量成为了北魏的天子。
一个时代当然可以有两个天子。
出师必须名正言顺,与暗杀不同,因为战争要给天下人看,行刺却不必。
要具备与胡太后开战的资格,光靠一个阉官的说辞还是差了些。
所以尔朱荣物色了长乐王元子攸作为他的傀儡,元子攸似乎也乐于扮演这个角色。
这种级别的傀儡,天底下想做的人不知有几千几万。
军帐里有些气闷,公孙无忌的汗珠涔涔外渗,只能一边擦汗一边回答:“昨天到的。”
“很好。”
“很好”意味着赞赏,也是行动正式开始的讯号。
宋云手中的冷汗同样在汩汩流出。
高阳王府忽然变得阴暗而潮湿,连元雍走后的空气也变得腥臭难闻。
巨大的柱子越长越高,冰冷的石椅仿佛燃烧着紫红的火焰,手中的剑竟滑得像泥鳅。
他面前站的人叫“小高”。
小高瘦削白净得像远山的雪,一双眼睛却发亮,亮得吓人。手指凸起的关节和隐没的青筋告诉宋云,小高的剑一定很快。
他最喜欢和使快剑的人较量,可这一次却是例外。
因为他失去了对速度的自信。
“你知道为什么我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成了千金会的楼主吗?”小高毫无征兆的问话着实让宋云的眼睑不自觉地跳动了一下。
“为什么?”
“因为我肯干脏活、累活,而且干得特别好。”他淡淡地讲道。
脏活、累活,指的当然是见不得人的营生,见血的勾当。
他似乎已对死亡麻木。
可他的眼睛还是明亮的。
难道他真的已将杀人看作一种神圣的事业,值得奉献生命?
“我也杀过人。”宋云说。
“哈,那可太不一样了,”小高摇摇头,抱起双臂道,“星盟的刺客在我看来不过是一群小孩子,活在软绵绵的童话里。”
“什么意思?”
小高问:“你愁吃喝吗?”
宋云摇摇头,他从不愁吃喝,偶尔也饿过肚子,可绝不是因为身上没钱,而是附近找不到酒楼饭馆。
小高又问:“你的亲友有因重病不治而死或是负债累累而隐居隔世的吗?”
宋云又摇了摇头。
小高笑了,笑得很怪异:“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加入星盟,才配杀大恶之人。”
宋云不懂小高的意思。
“你会懂的。”小高根本不打算解释。
白衣如雪。
长身玉立的少年着雪白的衣服总是好看,尤其当衣摆被风吹起时。
“我以为你会找到一条正道的。”初新说。
“这不算正道?”少年反问。
初新没有回答,只是说:“交手数次,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
“你已不必知道。”少年决绝地说道。
初新明白少年的意思:这场较量既分胜负,也决生死。
活人不必与死人废话,死人也不可能还魂同活人交流。
他叹了口气,疲惫不堪。
他竭尽全力在避免死亡,却和死亡越走越近。
真像一个黑色的笑话。
他缓缓地从剑鞘中拔出“七月”,认真且费力,像抚摸情人的处子。
少年的精钢长剑早早地等候在初新跟前。
“青铜剑已过时了。”少年说。
“过时的剑并非杀不了人。”初新微笑道。
“在你手中就是另一回事了。”少年反诘道,他的反诘切中肯綮。
初新除了微笑,只有沉默。
拔剑。
初新发现自己的剑尖仍没在剑鞘中时,少年的长剑已划向他的咽喉。
究竟是少年的剑变快了,还是他自己的动作变慢了?
他说不清。
是不是因为少年的信念和意志更坚定?
他只能撤剑防守。
他的微笑已冰冷僵硬。
偌大的宫室之中,只有刀兵相交的清脆鸣响,和急促的呼吸声。
整间待客的大厅就像是元雍特意留给这些年轻后生的角斗场,没人观战,无人打扰。
为什么王府之中根本无人阻拦自己和宋云进来?为什么原本清扫干净的地砖上特意铺了一层薄薄的地毯?
难道是元雍别有用心的安排?
他不敢多想,他怕因疏忽而死在对手剑下。
暗流涌动。
剑气与剑意交杂,初新和少年的较量无疑带给宋云很大压力。
如果并肩作战的初新输了,死了,就恰好死在他面前,他又该怎么办?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不去多想。
宋云在拔剑前有个习惯。
他习惯合上双眼,用身体的其他感官来判断对手的剑路。
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养成这种怪异的习惯,只是在这片刻的小动作中,他能找到一点儿神圣的平静。
那种只在葬礼上才有的肃穆和庄严。
剑出,就必须有人死。剑客必然是世间最苍凉无情的职业。
可偏偏人类是无法忘情的。
“闭上眼睛,能让你看得更清楚吗?”小高忽然开口问道。
宋云道:“有时候是的。”
“此刻的你,能看见什么?”小高继续问。
“看见了你和你的剑。”宋云说。
“这和睁开眼睛看到的又有什么区别呢?”小高的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不一样。”宋云睁开眼说道。
小高盯住宋云的双眼,想看到其中的动摇和怯懦。
宋云眼中根本没有这样的情绪。
他是个很少撒谎的人,他说“不一样”绝不是强词夺理,而是确有其事。
小高并不灰心,恐惧是一种能够被制造的情绪,而他偏偏又擅长制造恐惧。
每一个死在他面前的人都会瞪大眼睛,张开嘴巴,表现难以言说的惊惶。
“你不怕我?”小高问。
“不怕。”宋云答。在闭眼时获得的宁静中,他已经稳定了自己的双手和内心。
“你不怕死?”小高再问。
“不怕。”回答仍是相同的,而且益发坚定。
“一个不怕死的人,害怕的东西往往比怕死的人多得多。”小高说。
他说的话和他的剑招很像,少,简单,却很致命。
有人在呻吟。
不知是谁发出的呻吟,宋云不敢去看,也不能去看,他的注意力全在小高身上。
可他的神经还是紧绷起来。
是不是初新中剑了?
小高笑了。
他随意地说道:“不必如此紧张,想看便看,我不趁人之危。”
宋云扫了一眼,发现初新和白衣少年都没有受伤。
“这是一种奇怪的本领,你可能很难理解。”小高没有张嘴,可宋云明白,这句话是小高说的。
“腹语?”宋云问道。
“有见识。”小高夸赞道。
“刚刚的声音也是?”
“是的,”小高笑道,“我起码知道一件令你害怕的事了。”
“什么?”
眨眼间的功夫,小高左手一闪,一枚银质的暗器发出。
这枚暗器不是打向面前的宋云的,而是击向初新的。
初新并未下极重的手,可少年已感到很吃力,他进步虽快,却自觉与初新的剑术仍有悬殊的差距。
他索性放弃了防守,全力进攻。
不仅用剑,还加上了拳脚。
局势瞬间被扭转,初新变得束手束脚,像只在族群中取暖的豪猪。
初新知道,少年在利用他不杀的原则,可他没有办法。
原则是一种极神秘的约束力,越是千钧一发的时刻,原则对身体的影响越显得重要。
他的剑竟会不自觉地避开少年的要害。
突然,一阵劲风从旁打来。
初新展开“七月”的剑脊,这枚暗器被抵挡,可他的左侧却遗留出一大片空门。
少年的长剑横斩而来。
初新只能向右边退。
在他右边是宋云和小高。
小高的剑就像一张网一样,等待着初新这条鱼的到来。
少年的剑势绵绵不绝,他的脚步同样很快。
初新根本来不及将右手的“七月”挪到左侧,所有可能的变化几乎都被封死。
宋云惊骇之中,竟然一头向小高撞去。
这完全不算是剑招。
小高的得意像被尴尬击碎,因为他根本没算到宋云会有这样的变化,来不及用剑回击,被宋云的脑袋顶了个满怀。
初新右侧的剑网消失了,可他左边的威胁仍未消除。
白衣少年的剑锋紧贴他的腰际,随时会钻进他的皮肤。
他忽然慢了下来。
少年有些兴奋,很快他就能洗雪一家酒馆中比剑失败的耻辱。
他用力向前,再向前。
可少年也慢了下来。
气力再长,终有断绝的一刻。
没关系,初新马上会撞到墙壁,那一刻,长剑一定会刺进他的肝脏,少年想。
初新用很慢的速度碰到了墙壁,少年的剑用很慢的速度碰到了初新的身体。
少年清楚,这样的速度已足够致命。
可转眼一瞧,面前的初新竟毫发无伤,而他手中的“七月”已架在自己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