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新缓缓从黑暗中走出,来到宝公沙门面前。
宝公沙门的眼皮微微抬起,眼中并无惊讶。
“你算准了我会来?”初新问道。
“少侠了解我在想什么?”宝公沙门反问道。
“不了解,一点儿也不了解。”
“那我自然也算不到你此时此刻会出现,”宝公沙门低声笑道,“上回见面,你向我询问千金会的事情,不知今日来白马寺又是为何?”
他看起来远没有那么老,如果没有那颗巨大的肉瘤,他笑起来可能也并不丑。
“那具被烧毁的尸体。”
初新本以宝公沙门会装作不知,可宝公沙门却坦白道:“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初新道:“我知道的不多。”
“那是个可怜的人,在我们发现他时,他已经奄奄一息……”宝公沙门的话被初新打断。
“你不必一句真话搭一句假话,我自然有我的判断。”初新说道。
“少侠觉得我在说谎?”宝公沙门神色不变,始终平静如水。
“我只是对任何人的任何话都保留了三分怀疑。”初新注视着宝公沙门,一字字回答道。
“能让我听听你的怀疑吗?”
宝公沙门居住的禅房布局简单,紧挨庭院,灯烛的摆设仿佛有慑人的魔力,这句简单的话语竟然让初新心生出恐惧。
宝公沙门不过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而已。
初新咽下了一口唾沫,好让自己镇定下来:“我怀疑白马寺是千金会十二楼之一,而你便是十二楼的楼主之一。”
宝公沙门短暂一怔后,开始大笑。他的笑声干枯,就像是严冬落叶树的残枝。
他说:“你早该听说,千金会十二楼绝不是十二个地方,而是十二个人。十二位楼主所在之地便是十二楼。”
初新点头,说道:“我当然明白,对于其他楼主是如此,对于你却不同。只因你一直居住在白马寺内,无所谓地点变动。”
宝公沙门又问道:“可既然少侠知道老僧久居寺内,怎么会怀疑老僧和千金会有牵扯?”
“久居寺内,不代表你无法参与千金会的赌局。”初新道。
“哦?”
“你很忙,每天都忙着预言未来,忙着相人,答疑解惑,当然没有空离开白马寺,但你手下还有十二位舵主……”
宝公沙门微笑:“你是说,有十二个人在暗中替我通风报信,参与千金会的赌局?”
“是的。”
“你大可一直跟着我,看看是否有人会来见我,是否有关于千金会的消息传进我的耳朵。”宝公沙门拍了拍自己身旁的蒲团,示意初新坐到上面。
初新虽有些不安,却仍装着大大方方地坐在了蒲团之上,盘腿,继续说自己的推测:“我不必,因为根本不会有人来找你报信,只会有人求你预言,或者相面。”
宝公沙门眉头稍皱:“你真是个怪人。”紧接着,宝公沙门问:“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仍然怀疑我是千金会的楼主?”
初新微微转了转身子,用眼角余光注视着宝公沙门所有可能的变化。他说:“你们联络的方式正是预言和相面。”
宝公沙门没有任何动作,他的肉瘤也刚刚好挡住了他的眼睛,从初新的角度无法看见。
宝公沙门道:“此话怎讲?”
初新解释:“人都说‘宝公言难解’,其实不然,你说的很多话是通俗易懂的,你的许多预言并没有那么复杂,却常常答非所问。”
“是吗?”宝公沙门双手合十,“连老僧自己都没注意到。”
“答非所问的原因很简单:你在回答其他的问题。”初新说道。
宝公沙门沉默。他在静静地听。他的脸上还有一抹奇特的微笑。
“我最近在白马寺附近逛了很久,发现每天都有几个长相相似,衣着不同的人来找你,其中一个我恰巧认得。”初新仍留心着宝公沙门的表情。
宝公沙门始终没有任何表情上的细微变化。
初新只有继续说下去:“他叫高欢,原本在尔朱荣手下做事,无论他改扮成客商还是农人,习练过武功的人,脚步声总是比一般人轻快的。”
“你很仔细。”宝公沙门嘴里终于吐出了几个字。
他在夸奖初新的同时,无疑也承认了一些事情。
“还有些时候,你会通过另外的途径传递你想传达的信息。”初新在蒲团上变换了自己的坐姿,说道。
“比如说?”
“比如说这次你给太后的那句谶语:把粟与鸡呼朱朱。”悄无声息中,初新已将自己的正面朝向宝公沙门,以便更好地出招或拆招。
宝公沙门不动。
初新继续说道:“鸡叫声与‘朱朱’相差稍远,可‘二朱’却是‘尔朱’的谐音,这句谶语同尔朱荣有关,至于‘把粟与鸡’中的‘粟’,我想应该是你压下的筹码,‘鸡’则是托付筹码的那个人。整句话的意思根本不是北魏国势,而是‘将筹码给鸡,压在尔朱荣身上’。”
“很有见地。”宝公沙门的肯定虽简短,却意义非凡。
“由于是太后与你的问答,这句话不用派人传递,自然会遍布洛阳的街巷。”初新始终没有放松警惕,他确信如果宝公沙门真的是十二楼的楼主之一,他面对的将是一位武功高深的对手。
宝公沙门仍然没有动作,他整个人似乎已睡着,若非初新清楚听见他的呼吸声,甚至会以为宝公沙门已盘坐着圆寂。
初新此刻才发觉,宝公沙门打坐时的状态到底和其他僧人不同。
他打坐时竟像施展着龟息术。
初新顿了顿,补充道:“你之所以劝太后开城投降,也许有避免战争,保全生灵的用意,可我想,更重要的目的还是让尔朱荣轻松获胜。赌局这么大,我猜测你们的赌注也绝不会小。”
“你说得对,赌注确实不小。”
至此,初新已确定了很多事情。
宝公沙门忽然问道:“你为何会怀疑我?”
“人说宝公沙门能知过去未来,可我从不相信这种话,一个人不可能无缘无故掌握众多信息,除非那个人手下有深广的势力。”初新淡淡道。
“若是不相信占卜之术,请问,少侠相信什么?”宝公沙门冷冷道。
“我相信过去的已过去,未来的还未来。”初新朗声道。
“你说的这番话让我想起一个人。”
宝公沙门想到的自然是元欢。元欢认为宝公沙门没有预言的本领,或者说他的预言是建立在对现实和人性的合理推测上的。
这是很朴素的辩证思维。
“他一定是个很固执的人。”初新苦笑。
“还很骄傲,所以他才能练就真正高妙的剑法,”宝公沙门说,“你永远也到不了这样的境界。”
“大概吧。”初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剑。
只是弹指间,他愕然发现,一股惊人的剑气已到跟前。
可当他抬起头,那剑气却瞬间无影无踪,宝公沙门依旧安静地盘腿坐在地上。
就坐在他跟前。
“好功夫。”初新赞叹。他知道这股剑气是由宝公沙门发出的。
不用剑却能发出剑气,无疑内力已臻化境。
“的确是好功夫。”宝公沙门随意地说道,他眼中的光芒温润而平静,从没有人仔细瞧过,因为他眉骨处生长的肉瘤太过可怕。
“很好的伪装。”初新说道。很少有人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可宝公沙门却懂。
他像是什么都懂。
“可惜这并不是伪装,”他碰了碰自己眉骨处的肉瘤,“这是货真价实的,足够让我丑陋到让人无法直视。”
人们对丑陋之人总是不太仁慈,目光吝啬且不友善。
西子心痛,观者赏心悦目;东施效颦,村民便紧闭房门。美丑的待遇差别可见一斑。
“你为什么会长这颗肉瘤?”初新问道。
“大概是我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宝公沙门回答。
“可你还是一直说着不该说的话?”
“旧习难改,”宝公沙门道,“人的习惯就像酒,会让酒鬼上瘾。”
“确实,我也总难改掉一些坏毛病。”初新笑了笑。
“坏毛病总不至于让人丢掉性命。”宝公沙门的身子忽然诡异地转过一个角度,面朝初新。
“未必,多管闲事就是一种致命的毛病,”初新的笑容变得僵硬,可嘴上却还是不肯吃亏,“你们这样的人也有一些坏毛病,比如面子太薄,兜不住太假的言语。”
正因为他们身处旁人无法达到的高度,立于顶峰,所以他们容易将自己看得太重要。
他们学不会撒弥天大谎。
他们认为没有必要。
宝公沙门承认,他本可以用假话搪塞初新的。
“我说这些话,不过是想让你知道,你们的事情我多多少少已知道一点儿,”初新说,“或许你也该告诉我关于那位西域国王的事情。”
“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你心里清楚,如果和我拆招,不出两百个变化,你的剑就会刺入你自己的咽喉。”宝公沙门威胁道。他的威胁也如同经文般温和而神秘。
初新忽地站起,悠悠道:“我明白,你没有夸大其词,可一旦我逃跑,你和千金会的关系也将公诸于世,你敢赌吗?”
宝公沙门冷笑,他挪开了初新刚才坐过的蒲团,蒲团下竟然有个深不见底的洞,初新鼻子灵,很快就闻到了洞中散发的血腥味。
初新的心又凉了一截。
“这句话我原封不动地送还给你,”宝公沙门问道,“你敢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