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矩当然是聪明人想出来的。
规矩是为了帮助聪明人更好地制约他的敌人,维护聪明人建立的秩序。
周公制礼,秦设郡县,无非都是这种思想下的产物。
千金会有很多条规矩,实在是千金会中的聪明人太多,不得不以规矩来限制。
千金会中最匪夷所思的一条规定是:活人凡是想退出千金会,必须疯掉才行。
然而疯子是绝不会提出“退出”这样理智的要求的。
这是个无解的循环。
是不是很聪明?聪明得几乎有些残忍。
初新没有告诉元雍伊芬斯的事情,他总是对不信任的人有所保留,就如同他相信元雍也绝不会将真话都告诉自己。
“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你还有什么能告诉我呢?”初新叹息道。
元雍命下人端来一杯酒,三碟菜,淡淡道:“我能告诉你,这场赌局事关北魏大权的走向。”
“你们赌的,是胡太后和尔朱荣的胜负?”
“正是。现在尔朱荣陈兵于洛阳城外,战争爆发只欠一个合理借口。”
初新道:“所以十二楼中,有五位楼主赌尔朱荣胜,而你们七位将宝压在了胡太后身上。”
“并非七位,而是六位,阴阳道人两兄弟本就算同一位楼主。”
初新笑:“这两兄弟倒的确像同一个人。”
元雍淡淡道:“至于我,我想不压胡太后都不行。我本就是洛阳王室的成员,胡太后权势再大,不过一介女流,等她终老,权力终究会回归拓跋皇族,而尔朱荣却不同。”
初新点头:“他是个男人,而且有健康的儿子。”
初新没有将“健康”一词冠于尔朱荣之上,他知道尔朱荣是个双腿瘫痪的人。
元雍面色凝重:“他是匹凶残的狼。边镇多悍勇,却被他轻松镇压,洛阳城的皇族显贵自然不是他的对手,这场赌凶多吉少。”
“阴坚、袁不褚、阴阳道人总该和北魏王室没有太大的关系,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们也会赌胡太后赢呢?”初新不解道。
元雍笑了笑。
只是笑了笑。
初新总是很难忘记那种讳莫如深的笑容。
醉仙楼。
虽然初新总觉得光柱中的那道人影是宋允,可他并不怕来醉仙楼喝酒。他总觉得在敌人面前脸皮还是厚一些好。
伊芬斯是醉仙楼的西域舞女之一。
“一个女孩子要在人生地不熟的城市活下去,总是不太容易的。”她说。
“我明白。”初新真的理解,活着对于大部分人而言并不是件易事。
尤其对一个王妃而言。
“可我没想到再找见他时,他已死了。”伊芬斯是个坚强的人,这次再见,她从未掉过一滴眼泪。
“你的丈夫究竟是怎样失踪的?”初新问道。
“他听说东方的魏王国是遍地黄金的。”伊芬斯说。
“黄金的魅力总是如此巨大的。”初新叹道。
“可事实并不是这样,对吗?”伊芬斯低声说。
“是的,只有少部分人家中是遍地黄金的。”多数财富往往落于少数人手中,损不足以奉有余,好像总是每个时代的铁律。
“我来到洛阳城,一开始觉得这座城市很美丽,洛阳皇宫巍峨气派,远在楚特王城之上,可很快我就改变了看法。”伊芬斯说。
“或许那时你已不再用王妃的眼光看待这一切了。”初新笑道。
“是的,后来我便成了这里的舞女。”伊芬斯同样笑了笑。苦笑。
“这并没什么可羞赧的,自食其力,不必在意他人的眼光。”初新安慰道。
“人言可畏,当我看到台下酒客交头接耳时,我总疑心他们在议论我,说我昨晚和几个男人上床,又收了多少的辛苦费。”伊芬斯说着说着,低下了头。
初新没说什么。这种情况本就没有太多安慰的办法。
以暴露的衣着吸引目光,赚取客人,早就成了有头脑的生意人在考虑的举措。
“那么,其他的姑娘呢?”初新忽然问,“她们是如何来到醉仙楼的呢?”
“像她们,是宋允特意去西域买来的。”伊芬斯指着不远处的四五个女人说道。
或许是语言相通,她们休息时总凑在一块儿,不肯和其他人交流。
“我的确听说西域某些地区的女人如牛马般可以交易,一头牛能换两个女人。”初新兀自说道。
这实在是很原始很野蛮的行为。
“在缺水少粮的地方,女人确实不如牛马,可我在中原见到的女人的地位,并没有比在西域高多少。”伊芬斯的评价很中肯,初新无法反驳,因为她说的是事实。
“那些呢?”初新指了指另一撮长相颇具异域风情的女人问道。
“那些是宋允的情妇。”伊芬斯平静地说道,就像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初新的舌头已快掉到了地上。
他此刻才有些明白,同为宋家兄弟,宋云和宋允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或许当宋云掌握巨额的财富,手下经营庞大的产业时,他慢慢也会变成这个样子。
人本就是因环境变化而变化的。
“她们既然是宋允的情妇,为什么还需要跳舞?”初新想不通。
“因为宋允是个生意人。”伊芬斯的回答简明扼要。
生意人手里没有无法利用的东西,一块石头都能开出花来。
“你丈夫是被什么人杀的,你有头绪吗?”初新顾不上担心伊芬斯难过,还是问出了自己想问的问题。
“我不知道。”她的眼神空洞,像被掏空了魂灵。
“我想我只有再去一趟白马寺了。”初新勉强对着伊芬斯笑了笑,他想告诉伊芬斯,事情还没到太糟糕的地步。
虽然人死无法复生,伤口痊愈仍会留疤,可活着的人总该好好活下去。
黄门侍郎宗玉倒戈到尔朱荣一方,舆论已扩散至对胡太后很不利的地步,生母毒子,太后弑君,天下心狠的戏码绝对没有出其右的。胡太后依旧一言不发,连宠幸面首的雅兴也没了,她开始推敲宝公沙门给她的那句谶语:把粟与鸡呼朱朱,越想越害怕。
她仿佛从这七个字中看到了尔朱荣窃取北魏江山,她匍匐在尔朱荣面前的景象。
一夜之间,她好像老了几十岁。
或许她早就该老了,可权力一直让她保持着柔软的腰肢和青春的容颜。所以她死也不愿意放下权力。
宝公沙门的预言又将应验,他会不会也有应对的策略?
夜很深,胡太后却命人准备车马,迅速前往白马寺求教宝公大师,死马当做活马医。
宝公沙门的相貌极其难看,甚至好像一天比一天难看,就算见过许多次,看惯了面首的胡太后还是差点呕吐出来。
宝公沙门只是垂着脑袋,不说话,他的肉瘤将他的眼睛挤压到了整张脸的边缘。
“大师,您上次关于北魏国势的预言,是否暗指尔朱荣将作乱?”胡太后开门见山,没有丝毫遮掩。局势实在已到了心急如焚的地步。
宝公沙门缓缓抬起了头,缓缓说道:“太后,老僧的话不过是无稽之谈,信与不信皆无可厚非。”
“不,实在是您说的太准,洛阳已大难临头,北魏已大难临头。”胡太后的声音不再甜美如蜜,却尖锐得像针。
“唔。”
“您要救救大魏。”胡太后说。不是命令,更像是恳求。
她近些年来从未求过任何人。
宝公沙门叹了口气,问:“我救的究竟是谁?”
胡太后沉默。
她看重的当然不是什么大魏,而是自己手中握有的权柄。
宝公沙门继续说下去:“太后,你我初见那日,您还记得吗?”
胡太后点了点头。
那是个阳光晴朗的日子,她腹中怀着元诩,身旁跟着年幼单纯的甜儿,来白马寺求佛送子。那时,宝公沙门的脸还很干净,仅额头上有一两个小肿块。
中年的宝公沙门告诉年轻的胡太后,她会诞下一子,甜儿担心胡太后被杀头,放声大哭,宝公沙门便骗甜儿,说她家主人不会生儿子,生的是女儿。
可如今,元诩远走,甜儿伤心还家,自己和宝公沙门则已老去。
胡太后忽然很想哭。
“太后,很多东西之所以珍贵,不过是因为我们放不下。”宝公沙门语重心长地说道。
人若是能学会舍得,该忘记多少烦恼呐。
“可我若是放弃,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胡太后感觉自己的双腿发软,跌坐在地上。
“你还有几十年的生命,还有姣好的容貌和身材,若是合理争取,尔朱荣想必也不敢为难你,反倒会容你安度余生。”宝公沙门的话语虽低沉,却有力,字字钻进胡太后心脏最软弱的部分。
“我该如何取得尔朱荣的信任?”她问。
问出这样的问题,意味着她已妥协,她已决定放弃早该放弃的东西。
在生死和绝对力量的面前,众生总是格外清醒。
“很简单,开城门,与幼主共同迎接尔朱荣,说服其他大臣以尔朱荣马首是瞻。”宝公沙门搀扶起胡太后,一字一字道。
星夜。
宝公沙门盘腿而坐,双眼微阖。
胡太后已走,惊魂甫定。
白马寺又恢复了静谧。
宝公沙门喜欢安静,安静的环境利于修行。
可静谧的寺院里,忽然响起一声极不协调的叹息。
“大师,为什么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