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意思是,让你从枯骨中寻找线索?”敏问道。
“好像是的。”初新苦笑。
他实在不具慧根,中年僧人的意思他只能参悟至这个地步。
“人都已经烧成了灰,还能瞧出什么来呢?”敏翻着账本问。她有个习惯,思考问题时手不能闲着。据说这样可以帮助她通畅思路。
初新沉吟片刻,问道:“那活佛被烧之后,骨灰会摆在塔林吗?”
塔林是得道高僧的坟冢。
他们生前不曾积累财富,死后也不愿多占寸土。
敏答道:“如果他真是白马寺僧众,应该会葬在塔林,如果不是,大概是不会入葬的。”
她翻了几页账本,忽然觉得这回答不够好:“不对,我觉得无论他是不是白马寺的僧众,都会葬在塔林。”
初新点头道:“我也这么认为。做戏要做全套,运骨灰出寺容易被人发觉,何况宋云刚刚闹腾过,白马寺大概会将尸骸就近葬在塔林。”
“可塔林这么多墓碑,你知道是哪座吗?”
“新建的塔林总是不一样些的,”初新淡淡道,“恰巧我对此又有些研究。”
“你好像对任何东西都有些研究。”敏瞥了初新一眼。
他正盯着王十留下的那柄黑刀锋刃上的缺口出神。
“我用这把刀在石壁上砍凿出了一条裂纹,可它却没有丝毫卷刃的迹象,”初新忽然自说自话般喃喃,“坚硬如斯,这些缺口又是从哪里来的?”
敏端详之后推测:“或许熔铸时就是这样的吧。”
初新觉得很奇怪,好好的刀为什么要铸成有缺口的残刃?
“你好像不该考虑这种事情。你总该想想,一堆骨头里能挑出什么线索来。”敏提醒道。
“说的也是。”初新哑然失笑。
他心里当然有过盘算。
他听说和尚的尸身焚烧后,往往会有米粒形状的圆珠遗留,天竺人呼作“室利那”,传入中原之后,又被改为“舍利”,取“舍弃利益”的意思。
这种神奇的现象成因不明,有人说是高僧大德只吃素的缘故,也有人说是因为僧侣身上佩戴的佛珠。
无论如何,假使烧掉的确实是躯体,总会有舍利遗存。
白马寺,塔林。
佛塔如林。
石头堆砌的墓塔伫立,像静默的僧人。
和普通的墓地不同,初新没有感到荒凉,而是心怀崇敬。
一个人生前死后都只享用一小块方寸之地,当然值得崇敬。
白马寺的塔林是对外开放的,然而并没有什么人来。人们对于墓地总是心怀忌讳。
初新却发现,早有一人静默地站在一座墓塔前。
那墓塔是刚刚筑成的,上面的白灰还是新的。
不过初新此刻倒更关心这个站在墓塔前的女人,因为没有男人会不对婀娜的背影动心。
那背影很美,腰肢纤细得像二月的柳条,该丰腴的地方却没有半分拖沓。
男人的正事总是敌不过美的旁骛。
初新理了理额前的碎发,静悄悄地走上前去,可没走几步,他就听到了他不该听到的声音。
他听到的自然是哭声。
他最听不得女孩子哭。一个女孩轻声哭泣的时候往往最惹人怜爱,也最楚楚动人。
男人总是有些自大,自以为能医好任何女孩心头的创伤。初新很有自知之明,却还是生发了不该生发的保护欲。
他温柔地问道:“姑娘,什么人欺负你了?我来帮你教训他。”
她只是哭,不过哭的声音轻了些。
初新想,大概没有谁欺负她,而是她心爱的人离开了她。他又劝道:“负心人总是难留,该忘记的还是忘了好。”
哭泣声响了些,也许是他的猜测对了,可这也意味着事情更不好办了。
他早该明白,一个女孩子想哭的时候,是无论如何都劝不转的。
他想,也许自己可以说些事情,让她分心,让她好受些。
他走到女孩子身边,望着她有些红肿的眼睛,说:“你听说过舍利子的故事吗?”
他没等姑娘回答,就继续说道:“舍利子是佛陀的大弟子,是舍利的儿子。‘舍利’的意思是‘鹙鹭’,因为舍利子的母亲舍利有一双极美极清澈的眼睛,就像鹙鹭的眼睛一样。”
塔林静悄悄的,只有初新的说话声和姑娘轻微的啜泣。
初新停顿了片刻,道:“舍利子遗传了母亲的眼睛,不仅漂亮,还能洞悉人世间的一切苦厄。可有一天布施时,他遇到一名乞丐,不要吃也不要穿,只要舍利子的眼睛。”
女孩终于开口了:“舍利子给他了吗?”
初新微笑。因为人的脑袋总是不够聪明,一说话,往往就会忘记哭泣。他接着讲述舍利子的故事:“舍利子问乞丐,为什么执着于要自己的眼睛。乞丐回答,舍利子的眼睛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是舍利子身上最宝贵的东西。而自己已有些眼花,需要舍利子的眼睛重见光明。于是舍利子就将自己的双目挖出,送给了他。”
女孩揉了揉眼睛,道:“他为什么这么愚蠢?那双眼睛之所以明澈锐利,只因为他是舍利子。”
初新点点头,道:“可之所以他会将自己的眼睛给乞丐,也因为他是舍利子。”
这句话很难懂,女孩当然也不懂。
初新笑道:“我并不知道你来这片塔林里做什么,这里埋葬的都是高僧的佛骨舍利,或许只有像舍利子那般,把最珍爱的东西舍弃,才能将一些事情看得更透彻。”
女孩缓缓地抬起头,忽然说了一句“这里埋葬的可并不都是高僧的佛骨舍利”。
这回换初新怔住了。
“什么?”
“在我们面前的这座墓塔里沉睡的,就绝不是什么高僧大德。”女孩红肿的眼睛里闪动着初新并不了解的情感。
他不明白女孩为什么不难过了,更不明白她为何会知道这座新修的墓塔中没有任何佛骨和舍利。
“你怎么知道的?”他问。
她冰冷的目光仿佛被烧灼:“被烧死升天的是我的丈夫。”
此言既出,初新的疑惑已大半开解。
原来并不止他和宋云关注着白马寺烈火焚烧的‘活佛’。
可她又是谁?被烧的尸体又是谁的?
女孩缓慢地说道:“我叫伊芬斯,是柔然封国楚特的王妃。”
初新望着她高挺的鼻梁和深蓝色的眼睛,心下一惊。如果她是王妃,墓塔之中的难道就是他在寻找的西域小国的国王?
但他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却是:“你年纪这么轻就当上了王妃吗?”
这当然是句很笨的话。伊芬斯解释道:“我的父亲是楚特的宰相,他让我嫁给刚刚即位的国王,巩固自己的地位。”
初新闭上了嘴。他知道自己又多嘴了。一个敢将自己的国家放在赌桌上挥掷的国王,绝不是一个好丈夫。
他突然明白了伊芬斯在墓塔前奇怪的反应。
对自己的丈夫,她当然有爱,可更多的恐怕是恨。恨丈夫不争气,恨父亲太势利,恨自己的命运总难由自己掌控。
伊芬斯忽然转过头看着初新,道:“你能帮我查明他是怎么死的吗?”
初新还没来得及回答,伊芬斯就抓住了他的手,用极快的语速说道:“我在洛阳人生地不熟,身上带的钱也已花得差不多……”
初新不忍她再说下去,也受不了她那双漂亮的蓝眼睛的直视。
他没有再犹豫,立刻答应了下来。
那天晚上,他好像梦见了舍利子。在他的梦中,舍利子挖给乞丐的眼睛竟然也是深蓝色的。
高阳王府。
元雍的酒柜琳琅满目,各种名贵的酒都能在酒柜中找到。
一坛满是污泥的酒吸引了初新的注意力,周围雕刻精致的酒壶酒坛与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你的酒柜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酒?”他问元雍。
元雍笑道:“这是刘白堕酿制的第一批白堕酒之一。他刚酿的白堕酒有二十坛,因太过美味甘冽,其余十九坛一售而空。所幸刘白堕有些商业头脑,留下一坛,静候高价买主。”
“你就是那高价买主?”
元雍不无得意道:“正是。”
初新叹了口气,道:“你一定不太喝酒,也不太懂酒。”
元雍眼中并没有愠怒之色。事实上,想从他眼中看到些波澜,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说:“我是个老人。老人不宜喝酒。当然,我年轻时也不太喝酒。”
初新点点头,道:“其他酒放得越久就越陈,越好喝,白堕酒却是放得越久越涩,越难喝。”
元雍称赞:“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对酒却如此了解。”
初新淡淡道:“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
元雍吃了一口糕点,直了直腰杆,道:“你既然来找我,必然有事想和我说。”
“是。”
“是什么?”
“你要我找的那个人死了。”
“死了?”
“死了。”
“怎么死的?”
“不知道。”
元雍捋了捋花白的胡子,自言自语道:“既然要掳走他,又何必杀了他?”
初新分析道:“可能他的利用价值已尽,被杀人灭口。”
“你猜是谁做的?”
“宋允,”初新斩钉截铁道,“我有八成的把握,是宋允。”
元雍道:“其实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初新忽然问道:“千金会有十二楼,上次我见到的,算上你,也只有七个人,剩下的人又是谁?在哪里?”
元雍笑了,笑得像条老狐狸:“恕老朽不能明说,这是千金会的规矩。”
“不能明说,你便特意让我在房梁上自行辨认?”初新也笑了。
他们两人的笑简直连一点儿重合的意思都没有。
“从没有人能坏了千金会的规矩,连我也不能,这也是千金会的规矩。”元雍说道。
“所以,你才迫切地想揪出这个掳走国王的人,因为他坏了规矩?”初新问。
“坏了规矩的人都得有被惩罚的心理准备。不是吗?”元雍反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