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难免要赌一些自己不擅长的东西,不可能一路顺风顺水。
有时甚至会将赌注压在虚无缥缈的凭据之上。
加入千金会本身就是个大胆的赌。
有人说在千金会里有财富,有权力,有美人,有人类渴望得到的一切。
庞故清楚,这些可能都是假的。
他背着三把剑已很久。
他的脊柱天生是有病的,不止一个人告诉他,他顶多做个普通人,学剑是妄想。
他不信。
在他七岁时,有个同他差不多高的医生途径他家,见到耷拉着脖子靠墙坐着的庞故,顿时来了兴致。
医生很兴奋,高喊道:“谁家的娃娃?”
庞故的母亲跑出门认领道:“我家的。”
医生戳了戳庞故的左半边脸,又戳了戳庞故的右半边脸,道:“也许有些唐突,我是个江湖郎中,有事没事就喜欢研究病人。你家孩子这怪病我很感兴趣,我可以免费医治他,让他能够走路。这是笔不错的买卖,虽然这之间没有买和卖。”
医生很啰嗦,庞故的母亲很没有耐心。她其实早已打算放弃这个孩子,可庞故的命似乎很硬,比她料算的多活了三四年。
庞故忽然接口道:“医生,您医。”
他凝视着医生,医生也凝视着他。他们俩年纪不同,身高却相仿,彼此眼中都有一股劲,一股不信命的劲。
庞故已经忘记了医治时究竟有多疼,这个奇怪啰嗦的郎中医术虽好,却不爱用麻沸散,直接将庞故疼晕了。
就在庞故的父母欢呼雀跃,准备庆幸家中少了一张不干活的嘴巴且能敲诈勒索这个倒霉的江湖郎中一笔时,庞故却奇迹般地苏醒过来。
他的脊背处已多了一柄剑。
“不算太完美,可你若要站起来,要走路,已没有任何问题,”矮个医生碎碎念道,“不过你如果要干重活,好像还差点意思。唔,这个毛病倒是挺棘手,得亏我手头有这把剑,这把剑剑身的形状简直是为你的脊背量身打造。”
庞故并没有听懂太多,也不知道自己背上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他只是问道:“我可以学剑吗?”
那医生的脸色很怪,不算难看,却也说不上明朗。他弯下腰悄声对庞故说道:“也许可以,你可以试试。但记住一点,千万不要拔出你背上的剑。”
直起身子后,他还意犹未尽地喃喃道:“这年头的人就是这么疯狂。你正好是第一千个病人,或许十多年以后,你我都能变成正常人。”
他说完这些话便走了。
庞故总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这场梦之前,他仍所在肉身堆成的茧房之中,这场梦以后,他就变成了蝴蝶。
虽然他走路的姿势怪异,依然同普通人相差甚远。
偶尔,他还是会因此受到嘲笑。
当庞故杀了第一百二十七个人以后,他接触到了一个名为千金会的组织。
据说这个组织经常赌,在赌局中获胜的人能够获得丰厚的奖励,丰厚到支持赢家实现任何愿望。
庞故心心念念的事,就是自己的脊背能够康复。
近些年来,他也不是没有寻访过名医,可那些名医见到他背上的剑便纷纷却步,要么推辞“医术不精”,要么指责庞故的莽撞和上一个医生的不负责任,要么开出的价码是庞故根本无法接受的。
他不怪七岁时碰见的那个江湖郎中。他知道,要是没有那个江湖郎中,自己恐怕仍像烂泥一般瘫在椅子上,绝没有机会习练剑法。
他心怀希望,如果加入千金会,赢得一场大赌局,就能请来医术顶尖的医生为自己治疗。
他最想请来的便是号称“河阴华佗”的许伯纯,可惜许伯纯总是行踪不定。
许伯纯原本住在河阴,离洛阳很近,每天都被一群宦官堵在家门内,只因他们听说许伯纯能够让人的断肢重生。许伯纯搬往其他地方后,照样被不同的人堵,但凡身上有疾病或是残缺,许伯纯就是他们最后的救星。
正是托这群人的福,现如今想找到许伯纯可谓是难于登天。
庞故没想那么多。
剑客的想法从来不太复杂,复杂会减慢他们思考和出剑的速度。
他选择先加入千金会,再去考虑求医的事情。
人在年轻时的想法总是幼稚些的,经历的事不够多,看问题的方式不够精确。
庞故这样的人,不过是千金会十二楼主用来消遣的乐子而已,他们特别爱看庞故双手奋力舞剑,艰难保持平衡的模样,却绝没有看好庞故的任何表示。
可偏偏庞故身上有一股奇怪的劲,各路剑术名家在各种各样的状况下竟然都败给了他。庞故没长夜眼,却能在黑暗中抢到先手,一剑击中了潇湘剑客的要害;庞故在旁人看来瘦弱不堪,好像风一吹就会倒下,却能以力硬拼,击败海南道人。
能爬到千金会玄铁楼十二分舵主的位置,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庞故却开心不起来。
他学剑是为了成名,入千金会是为了治好自己的脊背,两者似乎都在渐行渐远。
千金会是个隐秘的组织,一百四十四位分舵主和十二位楼主更是秘密中的秘密,这意味着他决不能声张自己的身份。
他碰见的名医越来越多,身上的银两钱帛也越来越多,可从没有哪个医生自告奋勇说“我能医好你的脊背”。
庞故已经杀了三十八位名医。
他的逻辑很简单:治不好病的医生,怎么能算作医生?
他有些厌倦了。生活好像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每天都活在不明所以的赌局之中。
他打算告诉千金会的十二位楼主,他要退出千金会。
千金会规定,只有疯子才能退出千金会。这条无耻的规则不知已劝退了多少想退出千金会的人。
庞故无奈地笑了笑,他是个手上沾满鲜血、神经紧绷的人,已和疯子没了两样。
唯一的区别不过是疯子会不停说胡话,庞故却是个寡言少语的人。
千金会十二楼的真正话事人是紫烟楼主,他若是决定了一件事,其余十一位楼主反对的空间便很小了。庞故找的第一位楼主,就是紫烟楼主。
紫烟楼主是高阳王元雍,天下最富有的人之一。
也许没有“之一”。
元雍是个精力旺盛的老人,今天却显得很疲惫,眉头锁了几重。
瞧见庞故到来,他一反常态,热情地迎上前,道:“我在等你。”
庞故缓慢而僵硬地再往前走了两步,道:“大人在等我?”
元雍颇富深意地笑了笑:“以后不用叫‘大人’了。”
庞故愕然。
难道元雍已知道自己想要退出?难道自己的所思所想都已被元雍看穿?
元雍说道:“玄铁楼的楼主阴坚,昨日被发现暴毙于卧床之上,全身没有任何伤痕。”
庞故显然又吃了一惊。阴坚号称“秃鹰”,精明强干,又正处当打之年,这样的死法很反常。
元雍的话并没有说完:“同样的情况还发生在袁不褚与阴阳道人兄弟身上。”
“神猿”袁不褚的拳技通神,经验丰富,单打独斗很少有人能占便宜;阴阳道人心意相通,兄弟俩配合无间,以二可当百。一个例子可能是巧合,三四个同样的例子一起出现,只能说明这是一场策划精密的针对千金会楼主的连环谋杀。
谁能杀了他们?
联想到最近的赌局,庞故开口问道:“是其余六楼干的?”
“很有可能,可是也并不排除宋允和小高的嫌疑。年轻人的野心总是很大的。”元雍沉吟道。
庞故不语。千金会近来发生的事情的确很怪异,竟然已波及到了十二楼主。
元雍的表情再次凝重,道:“我私自决定,自今日起,你就是玄铁楼的楼主。”
庞故怔住。
他此行本来是想辞行,从未料想自己又从分舵主一跃成为楼主。
掌握玄铁楼之后,他肯定会拥有更大的权力,更多的手下,自然更有机会治好自己的脊背。
于是他埋葬了退出千金会的念头。
离开高阳王府时,元雍特意叮嘱道:“玄铁楼内若是有不服的部众,你大可用阴坚先生和老朽的名头压他,如果还是不行,就杀了他。”
傍晚,庞故腰板挺直地坐在凳子上,艰难地写着一封家信。
信纸是洛阳最贵的竹木纸,毛笔是洛阳最罕见的北狼毫。
家信的落款是他的母亲。
“我知道这很难以置信,可事实就是如此,我不仅能够使剑,使得还不错,别人杀不了我,我却能杀别人。”信里写道。
庞故当然还要显摆一下自己现今的地位与权势,然而夸耀得也不能太直白显露,因为千金会毕竟是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神秘组织:“我的剑术小成,此时的河洛地区皆有我的威名,总是比务农打猎要强太多了,倘若你们能放下成见,向我道歉的话,我会考虑同你们和解。”
他坐得很端正,身子不偏不倚,两条手臂摆放的位置恰巧对称,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他必须保持脖子的平衡,防止脊柱与剑脱节。
信已写毕,庞故将其小心翼翼地叠好,伸出信的一角,放在油灯的灯芯处,静静地看着那张竹木纸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