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皇后的承乾殿,二皇子披着一身白貂皮,垂下眼睑,规矩的落在下座受教,而当朝皇后,便也就是赵承统连同二皇子赵垣坤的母后,正被几个宫娥伺候着按穴。
皇后着着一身紫貂绒的长袍,两鬓辫算成细辫,撇做高鬓,头上只着了两只尺长的棱头玉簪,是上真贵族的简单扮相。她抬起一只手,按上了自己的眉心,眼角缓缓而过,瞥了一眼这个规矩安分的二儿子,与她那个张扬跋扈的大儿子,没有半分相同。
她虚弱的阖上眼睑,轻叹一声,道:“你大皇兄……走了,现下你便是最年长的皇子,而你父皇近几日又龙体欠安,所以这朝中上下的大事小情,你都得帮衬着看着……哎,好了,母后乏了,你也早些回去歇了吧。”说完伸出一只胳膊,便有宫娥服侍上前,将皇后搀扶回内殿,赵恒坤颔首低眉,手放胸前,行上真礼,等待皇后离去,才慢慢松开。
他的神色掩藏进睫毛下面的一片阴影里,都皆看不真切。
赵承统晌午时方醒,头重脚轻,脑袋昏沉,且伴着轻微风寒,便觉得自己简直柔弱不堪,加之情绪烦躁,都恨不得直接戳瞎自己的双眼。
主帅大帐里传来一阵砰嗙乱响,几个随侍站在帐外,不由缩了缩脖子。
“殿下这几日,脾气是愈发暴躁了。”
一个随侍拢了拢毛筒袖,回头看了一眼,小声道:“怎么办?得不得去请大夫?”
随侍郎王埠瞥了他一眼,道:“那便去请罢,此外回来之后自己掌三十嘴,自己多说了的话,我想你自己也应该知道。”
一来二去的耽搁,直至全军启程,已经延误了近十天。
这几日,将天的风雪漫天吹刮而下,天一直都是阴灰连蒙的一片,便是连火,都生不着。
赵承统拢紧了裘绒大麾,骑马走在最前头,兜头的风雪倾泻吹刮而来,连眼都睁不开,他的病还没有好。
但是这几日,天将骤冷,持低不下,便是连平素体格最为勇猛的方有为,就也都病倒了。
但是为了大局考虑,依旧还是得赶路。
方有为感觉自己几乎都跟如梦如坠一般,眼前的寒冷,眼前的风雪,眼前的风声猎猎,似乎都不真切。
赵承统瞥眼看了一眼冻得满脸青紫,硬扛着的,但是依然抖得如同筛糠一般的方有为,暗暗的叹了口气。
大军安营扎寨的当晚,方有为拖着病体,依旧来到了赵承统的大帐之中。
让赵承统给他骂了一顿。
“你这是在拿你的性命跟本王开玩笑么?”
方有为哆嗦着看着赵承统,低着头,这么大的一个大个子,居然平端的生出来些许的柔弱之感来。
赵承统看他这样,好气又好笑,仔细一咋么咋么,居然还有点儿心疼的感觉。
他叹了口气,对方有为摆摆手:“回去睡一觉。”
说着,将自己的裘绒大麾摘了下来,给他围了上去:“明日你就披着我这玄狐大麾吧。比你那个破貂绒的要暖和。”
方有为连忙推托不受:“这怎么使得?上下有别,君臣分明,这是殿下御寒之物,况且殿下之风寒还未完全好,使不得使不得。”
赵承统一把给他穿了上去:“我是君,你是臣,君之言,你还敢不听?”
方有为怔怔的看着他,身子抖了一抖,低下了头。
赵承统微微一笑:“快回去歇息,明日,好生赶路。”
第二日,天终于放晴。
方有为的风寒,也有见好转。
而,最让他们心情大好的。
那便是前头的不远处,有那么一坐孤城。
寒拥关。
寒拥关是一座孤城,但是就算是孤城,也是有片遮风挡雨之地。
况且,城里柴火充足。
柴火充足,便就意味着,今日所有士兵,便就都能过一宿安生了。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
迎接他们的,不是寒拥关的太守,不是大开的城门。
而是破城而出的铁甲寒芒,和一片喊杀。
赵承统万万没有想到,这寒拥关的守兵。
不,那不像是寒拥关的守兵。
如此规模庞大的军队,如此整齐划一的队列,一色的战马。
这分明,就是守疆的军队。
赵承统看着朝他们冲来的这些守疆军队,咬了咬牙,而后持长剑一喊:“冲!”
于是,不到半日的光景。
这一片孤城,西陲日落之时,漫天升起了狼烟烽火,血流漂杵,遍地残尸战马。
赵承统挡在了方有为的身前,长剑一挥,砍断了面前敌军的头颅。
他已然遍体鳞伤。
而后,他转过身,朝方有为,微微一笑:“咱们这是出不去了。”
方有为策马上前,让他拦住。
他对方有为道:“其实你多半是忘了。当初你第一次进宫之时,那个捂住你眼睛的小孩儿,其实就是我。”
方有为怔怔的看着他,他还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
那是第一次得蒙圣恩,受诏入宫的时候。
他战战兢兢,不知如何是好的跟在自己的兄长身后。
但是一转眼间,自己的兄长便就不见了。
小小的他在大大的御花园之中,即便是他从来都没有见到过的美景。
他也害怕的哭了起来。
但是那时候。
突然,他问道了一阵花香,双眼之上也突然感受到了一双柔软的,同样不大的掌心的温度。
他愣住了。
甚至都忘了哭。
然后他听见了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小孩子的声响:“你在哭什么呀?别哭了,你来猜猜我是谁吧!你要是猜错了,可是要嫁给我的哦。”
他愣了愣:“我是男的。”
那个声音闻言似乎捂着他的眼睛,而后凑了过来,上下看了一番,道:“但是你很好看,我喜欢好看的人。”
方有为怔怔的望着自己面前的皇长子,不太明白,他为何在这种情况下,说起了这一段话。
但是……
经天的光火湮灭了那高大的身影,那个他发誓过效忠一生的身影。
他从此之后,便就再也没有机会得知了。
他当时,说出那一段话来。
究竟,是想要说明什么呢?
他直等到很多年之后,看到了那个被内侍保管的,那一条小小的发带,当年,他从自己头上扯下来的发带之时,这才知道。
当时,他们之间,究竟是错过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