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真族祖上是蛮荒部落,虽说近几十年皇帝下令亲汉同汉,九位皇子连同公主也是一打出娘胎就开始实习汉族的礼学文字,十三位皇子师里,有七成,也都皆是汉人的先生。可是赵承统这人,打小以来,这骨头里就有些上真人与生俱来骄傲在里头,向来看不惯汉人的迂腐和规矩,对于周公经易梦一途,也自是不屑一顾,而今却开了金口,张自得自然有些不知所措。
那厢里赵承统径自言语:“本王梦见,本王的父皇,坐在东宫的台阶上,怀里抱着一颗人头,是个女人的头,那女人的头上似乎还缀着金片……可这时候,突然凭空冒出了一个人,那人手里握着刀剑,本王看的一清二楚,可任凭本王如何呼喊,父皇就是不动,不动!长平,你说,这是什么意思?!本王的父皇,可是不是有什么危险!”说到了处,赵承统双目膛然,眼里已隐隐渗出血丝。
张自得毕恭毕敬的听道,罢了,抬眼看了看对面的几位将军,方道:“启禀殿下,其实这梦,并无凶意,是安的。”
赵承统两眼通红,但目无焦距,情绪起伏不定,直到夜入三更,才终于入寝。之后,几个副将悄然退下。
李炳走在张自得旁边,侧头看了他一眼,揪下他的罩袍,示意慢下说话,道:“适才殿下帐内长平兄未能说出口,我却看见长平兄皱了一遍眉头。”
张自得也偏过头去看他,似有些无可奈何:“我就是皱了皱眉而已,实在没什么深意,你却总喜欢诸多猜疑。”
李炳待前头二人进了帐篷,不动声色的将张自得拉住,道:“殿下的梦魇,只怕却是真的。”
张自得不禁怔了怔脚步,回头看他:“什么意思?”
李炳示意他回退几步,张自得跟上,两人在营中随意走动。
“早前皇城密探来报,说太子三日前暴崩了。”
张自得一愣:“这怎么回事?”
李炳拢了拢罩袍,周身雪吹呼号。“据探子报说是六皇子做的,现下已被削了皇子书,贬成了庶人,而皇上一朝经此两变,现在早已卧床不起,只怕也是堪忧。”
张自得拧着眉头,片刻之后,迟疑道:“旁的人我却不敢说,只这六皇子是自小由我父亲教导长大,家翁一向夸赞六皇子德才端重,对于家翁也是颇为尊敬,此番做出这样的事,我怎觉得他却像是遭人陷害?”末了他狠狠咬着牙关,腮帮纠动:“不行,这事我得禀报殿下。”
李炳拍了拍他肩,叹了口气,神色些许无奈,道:“如若当报,我早已在殿下醒来之时就已经禀报上去了,长平兄一向以儒雅多度著称,怎的跟王闯并睡了两天,却变的同他一模一样?”
张自得困惑不解之中,语气不由激动:“这可是大事,你为何不报?!”
“正因为是大事,现下殿下也转醒不久,情绪阴晴不变,所以我才不能禀报。”
张自得缄口不言,李炳又缓缓而道:“话说回来,适才殿下之梦,可当真无解?”
“骗你作甚?不过这事,我可总得让王闯和方副将知道。”
李炳点点头:“不过你得注意王将军,他那张嘴可从来不带锁头。”
张自得亦点头:“自然。”
赵承统还未知情一大帮下属瞒着他的事,他心里正焦灼不安,好似那热毒还未曾散尽,恍惚中他好似看见自己的王妃瘫软在地上低声抽泣,疏而,他又好似看见他二皇弟正朝他伸出一只苍白手爪,他愤怒,他烦躁,他慌张,他惶恐,最后,终于化做一声长啸,似乎能震破帐袍。
然后,四位随将守在他身前,一夜未眠。
方有为上次舍了近一脸盆子血的亏损这几日还未曾补回来,又守了一夜,近天将明时,雪光晃过他的脸上,白的像纸一般。
王闯扫了他一眼,道:“今天看来又是赶不了路,你回去歇会,殿下我们守着就行。”
方有为点点头,告谢离去。王闯掀开帐帘看了一眼,赵承统正倚靠在小榻上,仰面朝天。
于是喟叹,这折腾了一宿,可算是着了。
皇城内,西三宫,五皇子的天明殿。
五皇子是个安分守己的皇子。
他平素自知自己的出生的位置不上不下,有些尴尬,所以既得不到大二三皇兄那般受他父皇器重,又不如他七八九皇弟那般得父皇宠爱,连同平素去他父皇那儿请安,也都是一言带过的。所以就算他想给他父皇尽一尽孝心,那一腔拳拳之心也始终是无可施展,可是这番他父皇却突然病倒,他却能因此去侍一天疾。
而今天,就该是轮到他去侍疾。
五皇子不假手他人,亲力亲为,接屎把尿的伺候了当今天子一日,直至申时方才回宫。此刻正由宫人服侍更衣,披上一件狐皮的袍子,待正往他的袖口上绑上银溜红宝的袖链时,殿外却来人报,他的母妃来了。
五皇子的母妃位分并不算太高,怀他时只不过是一位婕妤,直至他满十五岁行大封礼时,才升了昭慧。
李昭慧由两个宫女搀扶进了殿,由宫人们伺候除下罩满吹雪的兜帽,露出一张轻柔温婉的脸来,不过这张脸此刻却显出些许苍白。她身着一身狐皮披挂的宽袍,颈间挂着三四串银镶牡丹玛瑙的挂链,伸出藏在毛筒里的芊芊玉手,哆嗦的握上五皇子的胳膊,嘴唇颤抖。
“母妃,您怎么了?来人,快取安神香来点上,来,母妃,孩儿扶您上座。”
李昭慧另一只手拍了拍他扶住自己的那只胳膊,调整一番颜色,小声道:“轲儿,你知道么,那刚被贬入冷宫里的杨淑妃,方才悬梁自尽了。”
五皇子不动声色的低下头去,道:“她那便是罪有应得,也已是罪妃了,母妃可切莫再要提及起她。”
李昭慧落榻坐下,依旧攀附着自己孩子的手,闻言那手的力量不由重了几分,神情惊惧:“可母妃害怕啊,轲儿,母后的玄清殿,可就建在那冷宫前头哇,母妃适才准备歇下,突然听到有女人的哭声,那声音,像极了杨淑妃!”
五皇子长叹一口,俯下身去安慰自己这个平素里最不懂的说话做事的母妃:“母妃,您必是听错了,那或许是冷宫其他嫔妃的哭声,要不孩儿明日去请求皇后娘娘,请她为您换一处住所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