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后五代十国时期最著名的女将,昭鵼的一生。(此章之后是番外卷,大家看正文请点击跳卷,但是有心观看的读者朋友也会发现小小惊喜,有些番外,文学素养更高……))
远方悠悠,归时何愁?逝水悠悠,付之东流。
她耳畔似有想起家乡的歌谣,一缕淡淡的乡愁牵怀于胸。她咳尽口中血水,慢慢的睁开双眼,如强光爆开之后,视野里一片混沌。
她犹记得那个冷峻千年不变的黑袍男人,举起手中宝剑对她说:“你我相识一场,我会给你留一条后路。”被长剑挡住的面容竟有一分的不忍。
她眨了眨眼睛,虽然模糊,却总不至于看不见路,他果真给自己留了一分回旋的余地。
连这个平日里杀人如麻的刺客都能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而他呢?
她与他的最后一面,她依旧历历在目。
他站在靖国高耸的王都之上,俯视着他脚下的土地和万民。负手而立,面无表情。飞雪刮过他的脸颊,他说:“把东阳的兵符还给孤,孤留你一个全尸。”
却不是当初她想的马革裹尸,但却荣归故里。
她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美得不像真的,好似冰雪中盛开的白梅,孤傲却又凄凉。“自我决定离开靖城之后,就再也不是全尸。”
他眼光渐渐冷冽了下去,只见他抽出了配在腰间的青坩宝剑,宝剑出鞘,连同这漫天的冬风烈雪,都跟着一起寒上了几分。
他将剑抵在了她的眉间,压抑着心中的厌恶,沉声道:“孤当初,就不该留下你。”
她觉得胸口狠狠的紧了一下,疼的有些撕心裂肺了,她捂住胸口,却抵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直到今天,她抛却了万千荣光,生性的骄傲,颓然的跪在他的脚下。
她哭着哭着就笑了出来,他看见她凄厉的笑容,怔了一怔,一切好似又回到了从前,初见的梨花江岸之上,漫天花雨之中,她婉了一把青掃,微低下眉眼,扫去江边的落花。他亦是如现在一般的怔了一怔,不过眼中尽是赞叹。
她扬起头来望着他,他不再是她苦苦追寻的梦想,他也不再是深情的拥住她,吻去她眼角泪水的爱人,他如今是靖国的王候,她却成了一个被嫌疑的叛将,曾经的梦想如今离她却越来越远了。
她说:“兵符在寝宫书架后的夹柜里。”她是如此的爱着他,把自己的身心全都毫无保留的献给了他,又怎么可能会背叛他。
“当真?”她盯着他俯视着自己的怀疑目光,在心里道:你终究还是没将我同你放到一个高度上,因为如此,所以才不会信任。
“你又何必多问?”她有些好笑,就真的笑了出来。
他的长剑挑起她未挽的一缕发丝,冬雪吹过,青丝飘摇,飞去远方。
他收回剑,没有情绪的转过身,浮绣着蛟龙的宽大衣袖掺杂着风雪刮过她的脸颊,明明不痛,却觉得很痛。
她倚在成堆的尸骨上想,当时他可真是潇洒。
没有舌头的感觉原来是这般,明明感觉的出有血,却尝不出血的味道。
剜其双目,斩断舌根,这同要了她的性命有何分别,不过一个早死,一个等死。
她漫无目的的走在荒茫的雪色中,想着自己阔别已久的家乡,想自己当初抛却了一生的平安,来不及与父母好好的诉别,跟随着他踏上了他的朝歌万里,为他卸下一身的红妆,为他打马征战天下。
没有一个人喜欢杀伐,又更何况一个女子。
当时他怎么说的?对,我定不负你。
如今想来,他定也是这么觉得,我没负你,是你负了我。
他的话总是对的,但她也知道,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谋朝篡位,他让浩瀚长江血流漂杵,江面烽火,直逼九天。踏进王都的那一刻,他的脚下踩踏着是什么?是孱弱的老人,是手无寸铁的妇孺,是靖国三千无辜百姓。
她远望着前方的啊,眼神渐渐的暗淡了下去,只不过她当时还痴傻的想着,谁叫我此生认定了他呢?哪怕他为千夫所指,自己也会护在他的身前,毅然决然的为他挡掉他面前的刀剑。
如今死了一次,再活过来,这才想了个明白。爱一个人,果然盲目。
她手腕上有几道深可见骨的刀疤,如今突起出几块疤痕,这是她单枪匹马战靖军十万兵马之时被敌将的马刀砍的。她银白如雪的负甲当时都浸成了血色。披头散发,倒提长枪,神情栗然,如同黄泉之下爬上而来的修罗御者,那样的凄厉决绝。
那时他的大军不敌后撤,她当时没有突出重围,他也没有派人杀过来找她,后来她砍出一条血路,却因筋疲力尽而跌下了山崖。
回想山崖下的那几天,可真不是人活的日子。
她命大未死,沿途被斜长在悬崖上的山松挂住了铠甲,再跌下去的时候掉进了蜿蜒的溪水中,断了一只胳膊,扭到了一只脚。她咬紧牙关一瘸一拐的往前走,她还不想死,她要活着回去,他们就快要攻下靖城了,她的苦日子就要到头了,他还答应过许自己一场风光的婚礼。她哭了出来,一定要走出去。
中途的时候她碰到了搁浅的战马,马身上遍体鳞伤,有的深可见骨,马肚子上站着几只食肉的禽鹰,正发疯的抢食着它的血肉。她愤怒的抽出刀赶走或扎死那几只秃鹰,扑到战马的身上,抱住它硕大的脑袋,嚎啕大哭。
她还记得这只野马是自己跟父亲去林子里打猎的时候见到的,那时它被遗弃在树下,长得又瘦又小,眼看着就要一命呜呼,她心软抱了回去,拿羊奶喂了三个多月,是自己一点点看着长大的,很是听话,如今也离自己远去,再也不会有一只呆头呆脑的笨马,焦急着在门口踱来踱去等着自己回家了。
最后等她走到有人烟的时候,伤口里流的脓水已经跟内衫黏在了一起,两边上的死肉都烂了。
等她不顾大夫劝阻赶回军营的时候,等待她的却是自己母亲病死的噩耗,还有,他的漠然。
她断了的左手彻底的废了,拿碗都端不起来。更何况上阵杀敌。
她已成了鸡肋,又或是他的一种负担。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自己母亲送走自己时担忧的面容,如今遥远的恍如隔世。她又听闻他爱慕上了陈国的公主,欲以二十万金为聘,在封禅之后娶公主回家。
她一生的泪,几乎都在这一天流完。
后来在他夺得靖国不久之后,有传言传出她勾结魏国大将,意欲叛国。
她走在光秃秃的乡野小路上,为自己的一生叹了一口气。
至少现在轻松了,可不知怎么的,却还有一些放不下。
她曾漫步在家乡的街边小路上,看见了那个疯妇人坐在家门前,攥着手心里的木簪子,一口口喊着她的相公。
那女子的相公进了王都赶考,她站在门口日复一日的等着自己的相公回来,等了十多年,可她早已金榜题名的丈夫却再也没有回来。
其实那个女子未必什么都不知道,但她总觉得自己的相公会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哪怕或只背着去时的行囊,远远的喊一声:“娘子,我回来了。“她便就知足了。
忆思成狂,所以,她疯了。
她拖着满身的伤痕在冰雪中走了一路,身后如开了一地的红莲花。
今昔长决,愿永不见。
她再次醒来时,闻到了一室清淡的药香,一只雪白的手隔着纱绢抚上了她的前额,她视野中映出一张润白如玉的脸,却看不清容貌。
她听到那张脸的说:”姑娘醒了?幸好没烧起来。“轻声细语,那声音好似隔着千万层纱,又好似近在耳边。依稀又有几分熟悉。
她张了张嘴,让他看自己残缺的舌头。
抚在她额间的手轻颤了一下,她闭上了眼,心想还是把人给吓着了。
不过这样最好,她不能说话,也不想说话。
她在柳岸江边之上看见他笑着对自己伸出手,衣抉发丝在风中飘动,她笑着把手搭了上去,周遭景象突变,她看见漫天烽火,点燃城阙,他站在王都之上,冷眼看着脚下的战场。然后她又看见王都城上飘扬着红纱,他执起自己王后的手,笑着接受脚下万民的祝福。
她是被惊醒的,眼角渗出了泪水,梦了那么多次,即便知道是在梦中,也还是会流泪。
她听到屋外有鸡叫的声音,吵得她头疼。
她站在窗前依稀能看清那人正笨拙的捉着鸡,揉了揉眉心,随手捡起一只笔,挥出了窗外,转过头的时候,听到了那鸡临死之前的一声悲鸣。
那人捧着热气腾腾的鸡汤走了过来,笑着说:”姑娘好俊的手法。“她接过碗,怅然的叹了口气。
那个时候他也说过”姑娘好俊的身手,可惜却埋没至此。“
要是搁到现在,她或许会嗤笑一声,大步扬长而去。
她低下头看见了自己男儿的一身缁衣皂袍,即便是在言谈眉宇之间,也已浑然不复当年的模样。
那人满含笑意说:”姑娘趁热喝吧,在下厨艺不佳,还万望不要嫌弃。“
她笑了笑,尝不出来,吃什么不一样。那人或许是看到了她自嘲一般的笑,顷刻恍然大悟,歉然道:”实在抱歉。“
是个读书人吧,言语之间一派的的经教礼仪。
她摆了摆手,露出手腕上的累累伤痕,那人微微一怔,随即柔软的笑了,可仔细看那眼里,好似含着几分不明不白的怒意。
吃饱喝足,那人又搬来一个药缸,说:”姑娘泡一泡再睡吧,在下方才下山给姑娘买了几件衣服,放在了床边衣柜里,还请姑娘不要嫌弃。“
她无奈的悄悄翻了个白眼,有点好笑,又有点苦涩。
是多久,没人对自己这般好过了。
她拉过他的手,写了一个多谢。
那人笑意盈盈道:”姑娘客气了,佛说,相见即是缘。“
哎,还是个信佛的。
这个人或许是个大夫,因为有时会有一些人上来找他看病。
这个人又或许是个教书先生,因为常常有孩童上来缠着他念书识字。
这个人总是和煦的笑着,如同即将要到来的春风,如同陌上的杨柳依依,虽然她看不真切,总觉得这一切都是假的。
这个人会常常念叨着山下村子里的见闻轶事,乐此不疲。
这个人也会常常带她去村子里的集市上闲逛,虽然他比她还要惊奇和开心。
这个人像个不经世事的孩子。她在心里给他评价着,不过却是个有着一切人性之美的好孩子。
她本早就要走了,却一直被他留了三个多月,适时已是春风正好,芳草萋萋。
她的眼睛他不懈的替她治疗,奈何没什么成效。
她废了的胳膊慢慢的好了一些,最起码能端的上碗,她坐在院前的石墩之上,用她还健实的右手替他的救命恩人碾药。他一脸着急的快步走了过来,拉住了她:”快别磨了,你是伤员,好好休养。“
她捡了一支白茅根,在地上划到:”闲的都快长毛了,还胖了不少。“他扑哧一声笑了,笑的全身颤抖,她无奈的叹了口气,继续磨药。
那个人捧了一只燕窝招呼她过来看,笑着说:”新燕来巢,愿今岁平平安安。“
她心想,你还挺迷信。
他含着笑意踩着凳子把燕窝放了上去,燕窝摇摇欲坠。
她无奈的拿那只白茅根捅了捅他,示意他把燕窝取下来。
他一脸茫然的取了下来,看她手脚熟练的拿水和了一把泥巴,递给了他。
”这?“
”将泥巴涂上去之后,再把燕窝放上去。“她写道。
他赞许的看了眼她,兴奋的给燕子搭巢去了。
她写道:”我过几天就走了,这段日子多谢你的照顾。“
他呆呆的看着她,满手满脸的泥巴。他说:”你的伤,还没好全。“
她不想过于麻烦他,笑着摇头。无碍。
许久,他才说:”等过两天再走吧,后山的三色堇要开了,等看过了再走吧。“
她点头,他颓然的走了。
那天她半是朦胧的翻了个身,听到院外有人说话, 她睁开眼,已是日上三竿,她支开窗檐,门外是他跟一个玄色长袍的男人在交谈,那个男人的声音有点耳熟,好像在何处听过。
她凝神去听,二人的声音都压得极低,只听那玄袍男人说:”二公子,庄公说您想回去随时都可以回去。“
他的语气有几分陌生的冰冷:”我已经不是公子,他也不再是我的长兄,你回去就照实说吧,他不会怎么我的。“
她愕然,寻味几番之后才恍然大悟。
怪不得总觉得他的声音好像在何处听过,原来竟是这样。
记得那个人执着她的手遥望着站在一棵枫树之下,一裘白裳似雪的他。笑着对她说:”这是我的胞弟。“
当时她还笑言:”佳人玉做骨,柳为眉。甚妙甚妙。“当时远处的他转头听见,还红了脸。
五年前的遥遥一见,没想到他今朝还阴错阳差的救了自己一条命。
她叹了口气,把窗檐放下。都成往事,何需再提?
她朦胧中听见他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停在了自己房前,依稀听见了一声长长的叹。
十日后,他带她去看半山的三色堇,他依旧柔软的笑着,只不过眉宇之间有一丝的怅然。
他说:”让我送你下山吧。“
她回过头来微微一笑,长袍发丝在风中徐徐飘动,依旧是旧时的容颜。她做了个口型,他怔了怔,不可置信的走过来,钳住她的肩头,声音颤抖的说:”鵼,你说什么?“
她的笑意渐深,慢慢的盈满双眼。她张了张嘴:”我会回来的。”
他惊喜的搂住她单薄的身子,越来越紧,他的声音拂过耳边,含着柔软的温情:“太好了,太好了!”
她还记得那天晚上他在替自己收拾包裹,听见他叹了好几声的气,他的声音渐不可闻,夹杂着低低的呜咽:“鵼儿,五年前那一面,我就再也忘不了你。”依旧很酸,但是却酸到了她的心里。
三色堇开了满地,随风起伏,如同彩色的海面。他在心里想:惟愿,一生一世,一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