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来到双奎那里,亚伟没见到小陈。小陈应该24小时守在双奎身边。亚伟汗都急出来了。他一把拉开被子。床上,双奎身体蜷曲着,像只干枯的死虾。那只猫偎在他身旁。要是被子里是一个枕头呢?要双奎不不见了呢?那样的结果,亚伟想想就一身汗。
双奎怕光似的睁开眼睛,我叫他去给我买一个盒子。
什么盒子?
双奎朝亚伟伸出手。亚伟不知道他今天情绪不好还是没有睡醒。他手上拿了两个皱皱巴巴的球形物体,有核桃大小。你知道这是什么?他问亚伟。
亚伟摇摇头。
红毛丹。我朋友种的红毛丹。
亚伟一愣。
有些事是不能忘记的。他们到我朋友那里抓我,走的时候我带了这两颗红毛丹。亚伟我要把它们放在一个玻璃盒子里。
原来他们是在双奎朋友那里抓了双奎。不正是亚伟告诉了亚东红毛丹的故事的吗?要这样说的话,那不等于是亚伟出卖了双奎吗?现在双奎把红毛丹放在了亚伟面前,是要记亚伟的仇,还是想叫亚伟抄200遍错题,或者擦20遍皮鞋呢?亚伟看着着他的眼睛,准备迎接仇恨。但是双奎还是笑了。我是跑不掉的,双奎说,你不要担心。要跑,也不是现在跑。你知道吗?我原来东躲西藏的时候一直很焦虑,总担心哪天做不成期货时人会憋死。但现在真不做了,不也过来了吗?反倒浑身轻松,得到了解脱。世事无常。想想原来真傻,赚的那些钱,其实一分一厘都跟我没半毛钱关系。他叹了口气,然后说,我现在想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亚伟摇摇头。
呵呵,就是快点把你们的钱还掉,去开一个小店。
小店?
你是无法理解的。呵呵我到这里来,可不是心血来潮。你还记得我和你说的6000万吗?
是陈梅贞的6000万吗?亚伟艰难地咽了口惊奇的唾沫说。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然后对亚伟说,你一直就当做她卷款而逃。可她哪会卷我的款?告诉你吧,当初是我叫她拿着这些钱不要回来的。回来也是充公。我要她离开我,回老家。我对她说等我今后做不动,赚不到钱的时候,我就回老家,用这些钱开个夫妻老婆店,过过安生的日子。
夫妻?亚伟忽然又想起了双奎的那个孩子。但这样的话是无法问出口的,于是话到了亚伟嘴里,就变成这样:那她还一直等着你。这是一个疑问句,但问的语气十分淡薄,而陈述的最终部分不是煞住,而是甩个钩子,让音调翘了一下。亚伟很满意这样的做法。但亚伟这话显然没引起他注意。他继续娓娓说道,她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委屈,都不是一般人能够经受得了的。可她从来就没离开过我。说到这里,他一把拉住亚伟的手说,你说她为什么不离开我,插翅高飞呢?亚伟的手被他抓得生痛。低头一看,他的指头皮包骨头,指甲又黑又长。无名指上的指甲已经折断,锯齿一样陷进亚伟肉里,痛如刀割。亚伟一边挣脱一边讨好地说,她那是喜欢你,一辈子要跟着你。
双奎的眼睛突然放出光来,那些晶莹的光斑突眶而出。可他们为何就不信,不信你说的这话呢?他欠起身子,放开亚伟,忘情地舞动着手说道。亚伟不回答他。亚伟想自己能回答他什么呢?这时只听他又说道,相不相信是他们的事。终究是他们的事。事实胜于雄辩,大家都能看见,走着瞧吧。
那你还不快些和她联系,早点把钱拿出来?亚伟抓住时机,赶紧说道,说真的我的钱你还不还无所谓,但亚东借了高利贷放高利贷,他的钱不还是要命的。不是你的,是他的命。你知道吗?你早拿钱,大家早了结,早轻松。你开你的店,我办我的厂,说到我的厂这里时亚伟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大家过大家的日子,有机会下下军旗。。。。。。
双奎看着亚伟说话,看了半天,最后从容地说道,你放心,我们有约定,只要我回这房子里来,她就会把那些钱拿出来。你的钱,我一分不会少。我保证。
亚伟当时只当自己听错了。他说的应该是你们,而不是你---亚伟的钱。所以亚伟根本没把这句话与死亡和报复联系在一起。而且,当时觉得连纠正他的必要也没有。亚伟要继续追击。亚伟说,那你干嘛还不快些和她联系,让她把钱拿出来?
双奎认真起来。亚伟能看出他的认真来。他认真的时候眼睛会变得无比清澈,清澈得让人头脑空白。我已经和她联系了,他对亚伟说。
联系?你怎么联系的?
写信。
信?谁给你寄的?小陈吗?小陈是出去给你寄信的吗?
他点点头。但他不再看亚伟。他点头的时候,眼睛就像累了一样,很自然地眨了两眨,然后转往亚伟身后。他眼神里微妙的变化,让亚伟心头不由一颤。他用探询的目光瞥了亚伟一下,注视着亚伟身后,微笑变得专注而迷人。你看那些花,这么多年了,还那么鲜艳。
他把话题转向了花,让亚伟猝不及防。亚伟仓促应道,你不在也有人浇水吗?
今天我亲自端出去的。
他的话让人感到不舒服。亚伟心思不在花上,可花没人养护怎么能活?他说他端出去的,他没有腿又怎么能端?亚伟有些无聊地转过脸,顿时大吃一惊。哪有什么鲜艳的花?窗台上有些花盆,但那些花盆里只剩了些残枝落叶,连窗户玻璃也溅上了污泥碎乱的垢痕。亚伟有些冲动。亚伟说,你回来恐怕不光是为了那些钱吧?
我不为钱还为什么?双奎说,除了那些钱,我只想死。
死?
你是不会了解的。对一个真正喜欢期货的人来说,离开期货意味着什么。
可期货让你亏钱,家破人亡,绝处逢生,这才是期货的魅力。双奎说到这里眼睛放光,只要人在机会就在。就怕离开。离开了就是死。真正的死,就在离开行情的时候。
你不是说开夫妻老婆店?
他笑得明显了些,但很乏味。他说,死和等死有什么区别吗?
开店是等死?!这是双奎的理解。一旦他真拿到了钱,还清了债,亚伟相信双奎一定会重返期货市场,哪怕还有最后一分钱,他也会拿去做期货,而不是开什么夫妻老婆店。期货也许就像他所说,其实没有谁懂谁不懂,没有专家,死的都是“专家”。期货只是机会。只要一个人还在做,哪怕一直在亏顺,那也只是说明,属于他的机会还没到来。
那些钱都在她那儿。6000万,这些钱还你们足够了吧?
亚伟头脑空白地点点头。亚伟问他,你是相信她还是相信那些钱。
他思考了一下,很认真。人是根本,有人有钱。她不会背叛我的,永远。
亚伟有些迟疑地点点头。双奎很坚决,从神态到内心。但双奎的话充满着强烈的愿望,亚伟只能看出他的认真,而看不清事实。所以双奎越认真,这件事就越蹊跷。
我不会逃。双奎说,我回来就是为了还钱。还钱不光能证明我的信用,还将证明我的远见。我赚钱的时候就预见了亏损,预见了今天。我是胜利者。这是我对自己,对期货的交代。
他的话道理完全不通,逻辑一片混乱。既然他有心在强权面前宣示“胜利”,那为什么要在两条腿报废以后呢?仅仅就因为亚东打断了猫的腿吗?
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突然就堵在了信的话题之后,亚伟觉得有话要说,但说什么也不再恰当。不说,亚伟有疑虑,再说,就是责疑双奎。亚伟看着双奎,亚伟知道他爽了,要说的他都说了。开小店说了,死也说了。而亚伟呢,已乱作一团。亚伟发现自己很假,明明不再喜欢双奎,明明是来要他的钱的,却在情感的堤上筑一条坝,对自己说我不是为了钱。亚伟不知道自己要掩饰什么,但在双奎对亚伟说一分钱不会少他的时候,双奎说信已寄出的时候,亚伟感到了满足,但随之,深感到一种羞耻。好像还有不明显的尴尬,以及不轻不重的内疚。
阳光穿过冬天的薄云,远没了夏天般透彻的神气,薄薄地散在屋里,似有似无地笼罩了一格格不规则的尘埃和家俱的边边角角。出太阳了,猫趴在阳光下眯起眼睛。无法看出它那样的憨态是在享受,还是别样的一种忍受或者沉思。它平静而意味深长地趴着,让亚伟不时地联想到她的主人陈梅贞。这时候亚伟摒弃了关于钱的杂念,更愿这猫是一种爱的奇迹,是陈梅贞的化身。它在见证伟大的精神坚守。猫的状态让人心安,其实不用栓着,它也不会离开。
我们下棋吧。双奎的话穿过了猫在阳光下营造的动人气氛,让亚伟醒过神来,欣然答应了双奎的提议。
下棋是亚伟早就没置好的场景。亚伟预见过他和双奎的冷场,这样棋局就可以让他们在怀旧和游戏的心境下松驰下来,哪怕是对沉重(话题或者心境)短暂的回避,也是一种精神解脱。
亚伟拿出他路上买的棋,但被双奎制止了。他说用我的棋。他说得果断,却急促了,这让亚伟诧异。双奎随后指了指另一扇门,那意思是叫亚伟把他带进那个房间去。
那个房间有些暗,是窗帘的缘故。房间里还有些味道,显然是因为很久没开门通风了。双奎拿出他的棋。他的棋放在一个蓝白相间的纸盒里。纸盒破旧却让人欣喜。这副棋的棋龄起码20年以上,是亚伟小时候最钟意和熟悉的那种。现在的棋子都是塑料化合物,再也找不到软熟和称手的木子棋了。亚伟说马上打电话找人,双奎制止了。他说今天就我们两个下。棋盘破旧不堪,好几处补贴过纸,纸上用笔描过的地方笔迹稚拙,尽已褪色。双奎先挑了红棋,对阵时有如神助,连下三副,亚伟的司令还没有出阵,就遭到了*兜头猛轰。双奎不时高举双臂,哈哈大笑。身上的衣服由于过短,衣袖箍在他手臂中间,把亚伟也逗笑了。换边的时候,亚伟看出了棋子上的蹊跷。原来在亚伟黑色的棋子反面,都有各种各样的笔划。见亚伟看出破绽,双奎笑得更欢了。他说,这是我在一文小时候和他下的棋,他说的一文就是他儿子。他笑着说,我和他下棋,每次被他杀得人仰马翻的。他鬼得很,他说着拿起一个棋子,推到亚伟眼前说,你看,他在棋上做记认。司令他不写司令,他划一横。亚伟问他一横是什么意思。他说司令的司和死谐音,一横躺倒在地,就是死。*他画个丫,团长画个圈,连长是两个圈,工兵写个“人”字……哈哈你看看……他一古脑地说下去,一开始亚伟跟着他乐,后来有一股酸楚湮上来。亚伟还从没见双奎这么快乐过,即使有过,亚伟想那也只是机械式的应景吧。酷烈多变的期货生活是只无形的手,偶尔有快乐的风筝放飞,也会马上会被拴在无形手上的线拉牵回来。这样的快乐,也许他儿子还活着的时候他也没有过吧。他看着儿子快乐,心里想的却是期货。也许陪儿子下棋,就是匆匆应付了事。或许,那些棋子上的记认是他期货失败之后,或者是双腿被弄断后,他瘫倒在了床上才反复揣摩后对上了号,摸索出来的吧,孩子最初的快乐,要到孩子离去后才体会到,这是一种怎样的酸楚……想到这里,亚伟心一阵乱跳。那么,他身上的衣服,那么短小……那是你儿子的校服吧?亚伟说,亚伟惊奇自己忽然开口说了这句话。这话太残忍了,明晃晃的,在双奎快乐的蛋糕上切下去,稀里哗啦的,凋零了他的欢颜。
双奎的身子明显一颤,低下头来抻了抻衣服,然后用手指了指屋子四周说,兄弟,这屋里哪一样,不是一文当年留下来的啊?他一声兄弟,摘了亚伟的肝肠一样,牵肠挂肚的痛楚随之袭来。双奎沉浸在孤独的伤感里,迟疑着,老而无力。他嘴唇颤动,眼泪就要下来了。亚伟用感伤的语气低沉地说道,其实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会失去亲人……双奎嚎了一声,很短促。然后摇了摇头说,我苦哇。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个痨病多年的人,连血带肉,吐出了那口多年来沉积在胸的痰块。亚伟愣住了。哪想过那么倔强的人,内心里竟也衬着这样一块软豆腐,浸透了时间和悲凉后,泛出如此苦味。亚伟一把拉住双奎的手,另一只手去拍他的肩,心里想的全是双奎的苦处。他想在常人眼里,别人只会看见双奎赚大钱,拥有美腿女人,花天酒地,上天入地……有谁会去想他再狠再能干,他也是一个父亲,一个老去的男人。现在当丧子、破产、孤独、被仇视等等一古脑袭来时,还有什么样的功利争斗会比这样的情感真挚感人?亚伟听到双奎在哽咽。亚伟拍拍他,慢慢调整了情绪。亚伟继续安慰他。我也失去过亲人,亚伟说,可一抬脸,看见双奎正在看他。双奎先是麻木,然后没事的样子。亚伟惊骇地放下他的手。他神色大变,满脸微笑了。现在好了,他声音清爽起来,一文上天了。他上天,到北京去当飞行员去了。他从小就要当飞行员,他指指屋顶,亚伟这才看见天花板上吊满了飞机模型。他欣快地说道,终于如愿了终于如愿了。一个人活着,难道不是以自己的孩子为荣吗?他充满自豪地说着,心思已飞出了屋子。但屋子是沉重的,那么多少年前的摆设,还有多少年的气场是沉重的。他的心难道真的可以随着他儿子的逝去,也远走高飞吗?
亚伟心痛难忍。这时候他想到的是关于双奎的另一个孩子小八路。小八路的身份是明确的。双奎伤害了小八路之后,一度有传说双奎带了孩子美国去了。但双奎最后杀回了期货市场,杀回了辛店。而小八路,是不会一个人出国的。那么,小八路哪里去了?双奎绝口不提小八路,会不会小八路也在这间房间里呆过,而在双奎惨遭断腿之时,小八路遭遇了让双奎难以启齿的结局。而这个结局,又是怎样的呢?
离开双奎的时候,小陈已经回来了。他一定在房间外面站了很久,但我们快乐下棋的气息好像一点也没有感染到他。他的双手搭在衣服下摆,他的头发很长,低头站着,这样总是看不到他的脸。这是一种攻击型的站姿,对手看不到他的神态,他就可以迅雷不及掩耳,出手制敌于死地。亚伟努力想与他对视,这样的交流有利于亚伟在此时此地对局势的判断。亚伟心里还惦着亚东的金矿,但亚伟无法明目张胆,这样对双奎太残忍了。亚伟无法如愿。小陈的头自始至终低垂着,亚伟知道他在头发丛中观察自己,但亚伟无法看见他的神态。亚伟只能问一句,都办完啦?小陈飞快地点头,办完了。小陈的话让亚伟心里很踏实。晚上,亚东电话过来时,亚伟觉得很放松,是那种没有辜负别人重托的那种心情。亚伟对他说双奎给他老婆的信寄出去了。小陈去寄的。
亚伟不记得亚东说了什么,他好像还是说了些不怎么满意的话。亚伟不知道他还有什么不满的?双奎到了这一步,说的全是真话、实在话。到底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那晚梦里,亚伟梦见的是双奎窗台上的那些花。那些花要真是花就好了,但那些花已经不再是花,而是些枯枝败叶。尤其是那样的凋残也有些不干脆,让亚伟从梦中醒来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