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伟走进双奎的房子。
亚伟从没到过这里。这个房子在市中心一个老小区内,虽已陈旧,但位置好,学区房,价值不菲。看见双奎的时候,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他的样子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常。双奎的腿被被子盖着,波澜不惊,看不出起伏。他手上拿着一只遥控器,脸上现出那种长时间看电视的人特有的疲惫和呆滞。唯一有些古怪的是他的服装。那件外套有点像运动服,穿在他身上有些短,衣袖箍在手臂上,手腕像一段生藕一样露在外面,让人别扭。仿佛就在等着亚伟进来,他的眼睛很有神气地跟定亚伟,现出十分熟悉的笑容来。他笃定地说,我知道他们会叫你来。他的笑很疲倦,神情却十分自得。亚伟像做了小偷当场被拿住一样,顿时红了脸。是啊,亚伟想自己来做什么呢?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吗?双奎看穿了亚伟的动机,却没有指责亚伟,这是在折磨亚伟,还是一切对他来说都已经无所谓了呢?
双奎一叠声地招呼亚伟,脸上换了频道一样。要不是看护他的小陈阻挠,他真能从床上走下来。他轻描淡写地对亚伟说,他们知道我们关系好,叫你来好容易拿到我的钱。他说得很坦率,坦率得惊人。他像从自己的房子里找出了*,然后对放*的人说,看,这*的威力很大。可他在双腿被摧残的时候,也是这样谈笑自如的吗?
双奎用他坦然的大棒给了亚伟迎头一击,虽早有准备,但亚伟还是感到无地自容。亚伟努力不和他对视,更不去接他的话。亚伟抖抖手上的猫鱼,转开话题说,你的猫呢?
猫?你,你还记得我的猫?他发出了奇怪的笑声说。
怎么啦?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亚伟,过了一阵才含糊地说道,当然当然。其实他一直很主动。亚伟进来之后就有一种感觉,一切都在按照双奎的策划在进行。但刚才亚伟提到了猫,猫可能打乱了双奎的计划。但仅仅一刹那,双奎就恢复了过来。亚东是个不合格的生意人,双奎开始批评亚东,用的是那种茶余饭后式的随意姿肆和腔调,口气里没有半点抱怨。他一扫刚才的失态,安详的神态里现出一种自我沉醉的臆想,近乎一个女人撒娇才有的嗔怪模样。他就是野路子,双奎说,从不按规矩出牌。亚伟知道他这是在说亚东逼债这件事。亚东是个不满足的人。这辈子他对谁都不满意,就好像别人都欠了他什么似的。亚东离开双奎后,重操旧业,一连开了几家担保公司。他用双奎的客户,用双奎的江湖资源……可以说双奎是他的再生恩人。但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一提起双奎,亚东就会无休止地责怪。就像双奎害了他,把他带上了一条不归路一样。
不是你自己交代的6000万吗?亚伟不得不提到这一点。
他突然收住笑,说,可你知道他是怎么逼我的吗?
亚伟看了看他被子下的腿。他一把掀开被子,腿上套着一条烫得笔挺的裤子,脚上是一双布鞋。宁静、整洁。波澜不惊,却疑云四起。只见双奎像噎了一下,喉间“呃”一响,发出了短促却痛苦不堪的声音。亚伟的心不由一沉。双奎的手紧紧抓着床单。微笑和平静不过是装出来的,他在忍。可当自尊和财富同时被缴械时,他是怎么忍的?他那么要面子,随心所欲惯了,到底是什么让他忍过了屈辱?
他歪倒在床上,轻声说道,你不知道,他打猫,打猫的腿。还不容我细想,他吸了一口气,放大了声音,喊,他打断了猫的腿啊。喊声嗄然而止。他咬着嘴唇,整个身体在发抖。有一种奇怪的响动,仿佛是一组生锈的齿轮在传动中艰涩地对咬。还应该有一行热眼泪挂下来,浑浊、沉重,但是没有。双奎在微笑。亚伟很震惊。亚伟还从没见过这样的眼泪,他不相信一个人可以流这样的泪水。双奎的心一定很苦。苦极了,才会有这样含泪的微笑。
双奎慢慢恢复平静,可出人意料的一幕又出现了。他一脸疲倦的样子,嘴里咪咪叫着,手上变戏法一样牵出一只猫来。正是亚伟从前见过的那只。它的腿断了,无法行走,被双奎玩具一样从床下拖出来,牢牢牵在手上。奇怪的是它的神情。它依旧庸懒、懈怠,对什么都不屑一顾,丝毫没有伤残和痛苦的痕迹。亚伟想起了买给它吃的猫鱼,赶紧拿出一条去喂。没想到戏剧性的一幕随之出现。只听一阵风过,双奎猛扑过来,把亚伟手里的猫鱼扑得远远的。
双奎重重摔倒在地,小陈赶紧把他搀起来。他艰难地弯下腰,口袋里摸了东西,小心地放在猫跟前。不要碰它,他说,你们不要再碰它了。他用身体围着猫,似乎要阻挡所有人靠近。亚伟忽然发现,他给猫的食饵仍是彩色的。明明是他在给猫喂食,但看上去就像猫在对着他吐着彩色的泡沫。在亚伟这个角度看上去,他的头成了泡在一堆泡沫里的彩色幻影。亚伟欲言又止,一时语塞。猫就在这些食饵间不紧不慢,可有可无地进食着。
双奎重新上床后,平静的笑终于回到了脸上。你们都不要担心,他的话变得无比诚恳。他说,我有安排,钱不会少你们一分。
话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亚伟还能再说什么呢?他的诚恳里有一股豪气,信誓旦旦,让人无可推脱。再说第一天就逼着他去联系他老婆(如亚东所说就是陈梅贞)拿钱,他不答应呢?再虐待他还是他的猫?午睡的时候,亚伟让他好好休息,亚伟说我明天再来看你。他点点头。亚伟都走到门口了,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搬到这里来吗?亚伟摇摇头。他说告诉你吧,这里就是我的家。我结婚和养孩子的地方。
这房子原来就双奎的。亚伟暗吃一惊,一种不好的预感袭来。到了自家门口,一个顽童会做尽撒野的事。现在双奎执意来到他自己家里,他又到底想做什么呢?
到了晚上,亚东电话来了。简要交流过情况,他说到了抓双奎的事。太突然了,他说,二龙神不知鬼不觉地抓到了双奎。最后他说,二龙只给我们十天时间。十天而不是七天,这预示着这件事的不同寻常。亚伟随即纠正了他的说法。亚伟说你是你,我是我。这件事是你的事,不是我们,与我无关。亚伟听见亚东在电话里笑了,他停顿了一下说,但愿这样吧。他话里有话,亚伟顶了一句什么意思。亚东听后说你能做多少算多少吧。这话如果只是冷漠也就算了,偏偏还有强加的意思在里面。这件事由不得你,不怕你不做。这就蹊跷了。亚伟本来还是要问亚东什么意思的,但是话还没出口,亚东就已把电话挂了。这话还是话里有话,亚伟一夜未睡。直到快天亮了,才想起昨天光顾争论我们你们了,连双奎回到了自己家里这件事,也忘记了和亚东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