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他说过。”
“整个高中——不，初中和高中，我都沉默寡言，就像只随时充满危机感的刺猬。但你能不能想象，其实我小时候也是个活泼开朗的小孩儿？”
薛霸张了张嘴，似乎很难发出声音。
“……现在你就很开朗。至少在袁莉出现之前，你都很开朗。”他勉强说出了几个字。
“跟那时候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她攥紧了手指，“小时候的我可乖巧了，看到谁都叫得特别甜，做什么都很有计划性，一旦解开一道难题、或是背下一篇古文，就嘚吧嘚吧跑去老师面前恳求他的赞赏。我喜欢被夸奖的感觉。谁不喜欢呢？我妈成天在外面打牌，我爸是个工作狂，我哥又是个自我中心的小孩，能把成功的喜悦分享的对象，也就只有老师了。”
“想象不出来。”薛霸老实说。
“现在回忆起来，果然后面发生的事都是有预兆的。”她望着他的眸子，但焦点聚集在远处，就像透过他看着遥不可及的某个人，“我出生在了那样一个家庭，所以我必然会犯下那样的错。谁也逃不开‘命’这个字。”
这一点也不像她会说出口的话。
七年前的夏天，电风扇吱呀作响的萧家。一家四口围坐在餐桌前，按照惯例，这也是父母一天之中唯一能和青春期孩子说上话的时机。
“成贤，你要好好读书，将来我们可都指望你养老啊。”
这是萧溯月的妈妈最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念叨。一次两次不要紧，可次数多了，听起来只觉得是在明哂暗讽。餐桌旁的少年听得火大，双手一拍桌子，碗碟颤动，那个中年妇女顿时失去了话音。
“每天都说同样的话，你烦不烦啊？”
“妈妈也是担心你……”
“我都没胃口了！”
“成贤……”
见到妈妈满面愁容，幼小的萧溯月挤出一个微笑，给她盘子里夹了块鸡腿。
“别担心，妈妈，我会认真学习，以后我来养你们！”
中年妇女却叹了口气，又把鸡腿夹到哥哥碗里。
萧溯月的眼睛顿时暗了下去。
“溯月，你和成贤不一样，你是女孩子，成绩不用那么好，学历要是太高，找对象的时候才麻烦呢。还有啊，你要嫁个有出息的人，多帮衬帮衬你哥，以他那吊儿郎当的性格，少不了会让人操心。”
“你别误导她。”爸爸冷静而无情地说，“女孩子也要有出息。她离合格的优秀女性还差得远，必须严加管教。”
“我只是让她多帮帮成贤……”
她笑着打断了二人的争吵：“妈妈，我知道了。”
小女孩背着书包走出家门，脸上的标准微笑也随之淡了下去。她并不喜欢学校的生活，好在她也不是完全没朋友，和她一样学习很好的袁莉就对她十分热情——尽管更多时候袁莉都只是想借她默默无闻的存在来衬托自己。
“溯月！你快过来，我爸给我从加利福尼亚的迪士尼专卖店带来了这条裙子，好看吗？”
“嗯，很好看。”
“对吧！要两千多块钱呢！爸爸说是为了表扬我上个月参加钢琴比赛获了奖，还说要是下个月的作文比赛也获奖的话，就带我去伦敦玩！”
旁边有捧哏跟上了速度：“真好啊……我也想有这样的爸爸……袁莉，能不能借我戴一下你的蝴蝶结？”
“也不是不可以，但你千万要小心，别弄坏了！”
“好！”
一群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小饰品、言情剧和隔壁班男生的问题，萧溯月自然插不上嘴，但她只是微笑着坐在她们旁边，仿佛这样就可以假装自己很合群。
“萧溯月，老师叫你去一下办公室。”有人探出头来叫她。
“嗯，谢谢你。”
袁莉突然发现地上有只淡黄色的笔记本，习惯性地捡起来，对着萧溯月的背影开口道：“等一下，溯月，你的作文本掉了……”
她本来想大声叫住她的。但那一刻，袁莉的手指就像被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缠绕住了一样——她吞下了后半句话，鬼使神差地打开了那本作文集，一路浏览着萧溯月的文字，直至翻到最新的一页。
作文标题是《假如人生只剩最后一天》。
眼睛触及字迹的同时，一道惊雷击中了袁莉的脊梁骨，她瞪大了眼睛，一下子便沉入了萧溯月所塑造的世界之中。
那个看似乖巧的、可爱的、从不和人吵架的女孩子，大脑里却藏着一个无限宏大的宇宙，她设想了人类文明走到尽头、在AI驾驶的飞船里写下遗书的最后一名幸存者的故事，一笔一划之间，都是岁月的沉淀和对历史长河的倾慕。
“……永别二字，出口的瞬间便撂下一道屏障，纵使他还有万语千言，也终只能背道而去。无痛点滴不紧不慢地注入血管里，他静静地坐在飞船的银色舷窗边，遥望着千疮百孔的地球。这时，他眼前浮现的却不是刚刚结束的逃亡之战、而是与母亲告别时她鬓角那缕若隐若现的白发。再见了，地球；再见了，我的故乡。他张开嘴，似在喃喃，但并无一人能听见他的呼喊——就在那一秒，银河系的全部星辰都失去了光泽。”
袁莉震惊得失去了言语。在这篇绝佳的文章面前，自己拿去参赛的《怪石记》显得拙劣不堪、一无是处。
“明明只是个穷人家的孩子……为什么？为什么能写出这么好的作文？”
情感在发酵。首先是羡慕、钦佩和赞许，而后是遥不可及、难以望其项背的痛苦和纠结，最后，她的嫉妒像智齿一样野蛮地生长了起来——突破牙龈、穿透脸颊、直直地刺穿了脑髓。
“……既然是我捡到的东西……就归我了，对吧？”
袁莉的脸埋在阴影之中，她紧紧抱着那本作文、仿佛在拥抱深爱的贵宾犬。
不久后的那天，她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大家都回到座位上，安静。这次呢，我们要特别对袁莉同学提出表扬，她的作文《假如人生只剩最后一天》在全国小学生作文大赛里获得了一等奖！恭喜她！让我们一起向她学习！”
教室里的孩子们整齐地拍起了手掌。天气很热，袁莉的脸上也洋溢着骄傲的红色。她清楚地记得爸爸在看到奖杯时那欣慰而满足的表情，他已经很久没和她说过话了，因为工作太忙，只有在她得奖的时候，他能分出一点时间好好和她一起吃顿饭。
但她的目光在瞥到萧溯月那苍白至极的脸色时、不由自主地躲闪了一瞬。
稳住……别害怕……萧溯月的稿子是原稿，应该没有特意复制一份的必要，所以自己手里的作文本就是唯一的证据……
只要自己一口咬定这篇文章是自己的作品，萧溯月就没法举证。这样想着，袁莉收起了嘴角的笑意。
“袁莉……”
一下课，萧溯月就怯生生地走到她身边，似乎有点敢怒不敢言。
“啊？什么事？”
“那篇作文……”
“哎呀，萧溯月，你怎么把辫子歪着扎啊？骚里骚气的。”
为了堵住她即将说出口的秘密，袁莉故意大声转移她的注意力。萧溯月慌忙取下头上的皮筋，用手重新梳了几下，再飞快地躲到角落里去，免得狼狈的表情被人瞧见。放学前，萧溯月又一次背着书包等在校门口，袁莉一见到她，心里就是一阵无名火。
“萧溯月，你怎么还在这里啊？”
“……袁莉，我不是在怪你，但是……”
“哦对了！我知道了！你妈妈重男轻女，所以你要做所有的家务，每天还只能自己梳头，真可怜！”
“这你就弄错了，袁莉，她把头发搞得那么花哨，是因为每天都在跟别的男生卿卿我我呢。”
这大声的“解围”来自班上的另一个女生。说罢，两人哈哈大笑了起来。
萧溯月有点疑惑，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就突然成为了被攻讦的目标。明明她才是受害者、是弱势群体、是应该生气的人，可为什么反而是她受到欺负？
起初她以为只是袁莉心情不好。但没想到的是，自此之后的每天早上，只要萧溯月踏进小学教室，就会接受以袁莉为首的一帮女生的嘲讽。
她们这么欺负萧溯月的理由很简单，她“贱”。
只要袁莉用态度带个头，她们就都从萧溯月的朋友变成了敌人。长相出挑，发育太早，智商惊人，衣着朴素，不爱八卦……不论千百种不合群的源头，都能被判定为“贱”，考虑到她们贫瘠的词汇量和浅薄的知识，萧溯月对此并不甚在意。只是当她们嘲讽她得不到妈妈的疼爱时，她心里有处伤口还是会“揪”地疼那么一瞬。
“溯月，别理她们。”
安慰她的人是坐在前排的班长，杨青。
他是全校公认最帅的小男生，人品好，学习勤奋，也深得一众女生偏爱。
“谢谢你，杨青。”
她赶紧低下头。
“我觉得把辫子歪着扎其实更好看。”他又说，“不过，你反正也不在乎外貌，就算随意些也会有人喜欢你的。咦，我刚刚是不是说了句有歧义的话？我不是觉得没人会喜欢你，是想说，总有一天，喜欢你的人会欣赏你的内在美。对。”
他平时不苟言笑，也就对着她的时候会变成话唠，说的还都不中听。但她明白这是安慰。萧溯月满脸通红，像只小鹿似的点了点头。
这一切都被咬碎银牙的“那个人”看在眼里。
“谁要是和萧溯月一起玩，就不是我袁莉的朋友！”受了刺激的袁莉放学后在女生们之中宣布，“就她那副长相还勾引男生，真是臭不要脸。我看她就是个书呆子！就知道在作文里谈论天下大事，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众人纷纷附和着她。这不无道理。袁莉家里有点小钱，每天带着进口零食来学校，分给“朋友们”吃，还会在生日时送价值三百多元的芭比娃娃作为礼物，受到了女生们的一致拥护。袁莉的发言就是真理，她的朋友就是盟友，哪怕黑白颠倒，只要还有人惦记着她的大方，就自然会赞同袁莉的方针。
“也许我就是个不会被喜欢的人吧。”萧溯月卑微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