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霸抬起手腕,瞟了一眼手机上的流动文字,随即厌恶地扭开了头。
“过分了吧。”
反正那些都是无聊的掐架,谎称萧溯月借大V之名行骗、曝光她小学时欺负同学的假黑历史、指责她私生活不检点一类,说得振振有词,只叫他一阵反胃。
“嘀”地一声,薛霸掏出公交卡,走进闸门。
萧溯月,袁莉。
不该有交集的两个人却突然产生了交集……
“这才是她想不开的原因?”他猛地顿住两脚。
AI推论道:“或许二者兼而有之,让她产生了被恋人和朋友双双背叛的心理负担。”
“看来这事比我想的更复杂。”
刹那,他的神情无比严肃,犹如寺庙里百年无人敲响的老钟。
苏州美食自古便名满天下。略过民间捏造的那些康熙御菜不谈,只酸甜可口的松鼠桂鱼,外焦里嫩的生煎,茶香入肺的碧螺虾仁,千金难求的阳澄湖大闸蟹……便足以叫人大快朵颐。
不过建筑学生的关注点略有不同,比起美食,他们更爱苏州独具风骨的园林。狮子林假山齐聚,拙政园舒朗平淡,留园玲珑峭削,网师园纡回不尽,各有各的好,谁也取代不了谁。薛霸自小就有这么一个梦想——住在这种古典意境浑然天成的园子里,开家小小的事务所,每天接受最极致的美的熏陶,那就是建筑师的人生巅峰了。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以“调查员”的身份来到这里。
而且目的地还不是园林。是学校。
一旁的校门上竖着刻有“苏州市沧浪区实验小学校东校区”的字样,建筑式样都是白盒子点缀红色瓷砖,年代不算悠久,也不新潮。
都说是名校,外表却并不起眼啊。
“外人进入要登记的。名字?事由?”
“您好,我是10年毕业的薛霸,想见一见方老师。这是我的证件。”
浑身烟味的门卫用苏州地区特有的塑料普通话盘问了他几句,见他掏出T大学生证,又说要拜访恩师,便毫不怀疑地放他过了关。
“行了,去吧,记得出门的时候写上时间。”
“谢谢。”
他收起学生证,底气十足地向校园内走去。多少学子寒窗苦读十二载,就是为了这张薄薄的手册……在许多地方,乃至职场,T大毕业证都是基础却有效的身份证明,作为一个人头脑利索、行动力高、擅长学习、犯罪率低的代名词。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要用T大身份充当挡箭牌。
“大哥哥!”
突然,有个双马尾小女孩叫住了他。
薛霸停下脚步。
“帮我捡一下剪刀!”她说。
在她身后站着一群相仿年纪的孩子,但她扮演着领导者的角色,微笑中带着一丝盛气凌人。薛霸低头瞟见了脚边的黑色剪刀,他弯下腰拾起它,大步走到她跟前,头不自觉地往后偏了偏。
“……”
“你在看什么?”
“不,没什么。别玩这么危险的东西,小心伤到自己。”
薛霸眉头一皱,还是装作无事地把剪刀递给了她,小女孩欢快地道了声谢,便领着那群小跟班涌向了教室。这时他才慢慢回头,在柱子下方,独自抱着书包的另一个小女孩眼眶里噙满了泪,手里握着一缕剪断的头发。
“你还好吗?”
那孩子没有回答。
他欲言又止。上课铃响了,孩子们纷纷回到座位,包括那满头狼藉的小女孩。薛霸摇了摇头,面色沉重地向前走去。
“脱脱,接下来我们去哪?”
“通过合法公开渠道,脱脱查到了萧溯月小学时代两任班主任的名字,根据师资介绍网页的信息,建议您首先前往四层办公室进行询问。”
“嗯。”
他的头发留长了些许,藏起耳机来也越发不易被察觉,因而一路无人察觉异样。来到办公室,薛霸按照脱脱的提示,编造了一套“由于遭到网络暴力,萧溯月最近心事重重,作为朋友就来问问以前发生了什么事”的严肃说辞,吓得老师们大眼瞪小眼,话也轻而易举地套了出来。
“溯月?她可是我班上最优秀的学生,怎么会遇到这种问题。是吧,任老师?”
捧着枸杞菊花茶的中年女性把话茬扔给了身后的古板男。他身材瘦高,面容僵硬,只是余光瞟在薛霸身上都让人觉得隐隐发寒。此刻的他就像审查犯人的狱警。薛霸抬高了下巴,不想在气势上输给这人。
“你说萧溯月?哦,是,她的语文成绩一直是全校第一,很聪明。”
任老师说“很聪明”时,态度就像在评价一只养护精致的名种犬——不带任何感情。
薛霸暗下了眸子。
“就没有什么奇怪的表现?”
“哎,哪能呀!”
毫无疑问,这群老师聊起萧溯月,都是一副“有所隐瞒”的姿态。看来过去这所学校曾有过不便公开的隐情,是它给萧溯月留下了心理阴影,也是它,导致老师们不愿意谈起更多细节。
“有什么非瞒着我不可的理由吗?”
“不是,不是,本来就没哪里不对啊,溯月她确实和同学有过一点小摩擦,但毕业的时候就已经和好了。涉及她个人隐私的事,我们也不能乱讲……”
“我是心理咨询室的义工,不会对外泄露信息。另外,希望各位老师明白,你们的沉默,可能会毁掉一个前途大好的女孩的一生。还是说……我得一一联系当年的毕业生才能知道细节?”
先安慰后示威,这是AI教给他的基本谈判技巧。尽管言辞并无特别之处,但薛霸的失望和愤怒让他从黑色上衣周围散发出令气压升高的磁场。女老师尴尬地抿了口菊花茶,而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站了起来。
“对了,我记得她毕业聚餐的时候好像忘了带走同学录。是学校统一发的,大家应该都有写。”她以此为借口走进了隔壁的小房间,“是堆在杂物间里了吧?”
“有可能。”
“要是大扫除的时候清走了就没办法了……啊,还在这儿呢。”
“你说过想亲手还给她。”任老师不着痕迹地暗示她不要轻举妄动。
可惜两人在这个问题上产生了分歧。
“这不是没机会嘛。不过,既然她朋友来了,也就是时候物归原主咯。同学,你可要保证别影响我校的声誉。”
“自然。”薛霸满口答应。
“行,我相信T大的学生素质不会低。”
她从书柜里抽出一本封面泛黄的小书,递给了薛霸。
同学录……
那浮夸的彩色童话风插画让他一下子梦回二十年前的老家。的确,在他小学毕业的那会儿,小孩之间刮起了一阵互相赠送同学录的风潮——每人从对方的册子里抽出一枚纸,写上名字生日爱好联系方式,以及毕业祝福,或是画上点小画,贴上从方便面里收集来的贴纸,花花绿绿的,充满稚气。他向来都不屑于忙活这些,因为俗。
但一翻开萧溯月的册子,他马上就僵住了手指。
“这是……”
“脱脱已捕捉画面,开始分析。警报!警报!此段文本涉嫌人格侮辱,相关内容将过滤后备份。”
耳机里的声音未能传递给他。
第一页留言板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大字,分别用了不同颜色的彩铅,格外鲜艳,倒像是有多可爱似的,可内容却另含玄机:
“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别忘记我哦。”
“了解过你就知道你其实是个好同学。”
“碧蓝色的裙子很配你!真的~”
“池鱼不知鸿鹄志,溯月,要坚持自己的理想!”
开头的每个字连在一起,就是“永别了,碧池”……
那一刻,他仿佛听见了某座巴别塔倒塌的回声。就像《告白》里那样,单纯而恶毒的孩子们合起伙来捉弄他们认为理应受到排挤的对象,在外界面前却伪装成友情、掩人耳目。
“……就算是小孩也太过分了。无知的恶,让人反胃。”
薛霸单手合上同学录,向满脸疑问的老师说了走廊里被剪头发的小女孩的事,随后脸色铁青地走下小学的阶梯。
在他右手边的狭长走道上,下课后的小学生们尖叫着、大笑着,互相打闹,笑容纯真得像未经世俗摧残的高山雪莲。然而谁也不知道,他们看似懵懂的人际关系下可能隐藏着多么恐怖的“恶意”。
数日后。
桌面上的咖啡散发着焦灼的气味。文图咖啡厅是萧溯月听讲座时最爱光顾的地方,环境明亮,视野通透,又有好闻的烘焙香气。只是今日,她的表情有些不自在。不,与其说是不自在,不如说是冷漠,那种对人间的喜怒哀乐都失去兴趣的冷漠。他此前并不了解她的这一面,这个思绪灵活、得理不饶人、满腹诗书的少女,并不适合如此阴郁的眼神。
“溯月,我见到你的小学同学册了。”
薛霸开门见山。
在决定赴约时,萧溯月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盘算。只见她心平气和地抿了口咖啡。无糖,无奶,苦得要命,可她面不改色。
“有何感想?”
这语气完全是在说一个和自己不相干的人。
薛霸第一次露出了疑似“悲伤”的神情。
“很难过。”
“哦?”
闻言,她意外地皱起了眉。在她记忆里,他会生气,会笑,会担心,会沮丧,多数时候都是一派严谨学究的神色,但“悲伤”,却从未出现在他的脸上过。一次也没有。她还以为他是一个与悲伤绝缘的幸福者。
被同情的感觉令她很不是滋味。
“那……这样呢?”
在他困惑的注视下,她扬起右手,揪住一团黑色的发丝,向上用力一扯——那是一顶足以乱真的假发,其下,则露出了一道猩红色的骇人伤疤。
“你这是……”
在一片灿烂的阳光中,戴着发网的萧溯月显得那么宁静、冷冽、空洞,与她深爱的温文尔雅决然不同。咖啡厅里的众人都在埋头做自己的事,玩手机,看书,喝茶,无人注意到她怪异的动作,人们擅长把最不合乎常理的事件合理化,与他人之间的鸿沟就是办法之一。
她在把这条鸿沟撕裂开来,摆在他面前,让他看。
像散落满地的肠子。
“赵睿有没有跟你提过我高中的事。”见他惊得说不出话来,她便打破了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