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敬逝世,贾珍与贾蓉俱是有职之人。礼部见当今龙敦孝悌,不敢自专,具本请旨。
天子仁孝过天,尤重功臣之裔,一见此本,便问贾敬何职。礼部代禀了。天子知道是元妃一家,便下额外恩旨曰:“贾敬虽白衣无功于国,念彼祖父之功,追赐五品之职。”还令其子弟尽丧礼毕扶柩回籍外,着光禄寺按上例赐祭。朝中由王公以下准其吊唁。
此旨一下,不但贾府中人谢恩,连朝中所有大臣皆嵩呼称颂不绝。
五月初四,贾敬灵柩还府。初五,贾母等贾家送殡的人从全部返家。然贾儒家只有贾瑞、贾琛奉着女眷们回来——贾敖是工部在这里的主管,虽然太妃的陵墓不是他任期内修的,他也得在那里捧着设计图看着。
贾琅和黛玉也是这天才跟着贾儒从庄子回来的。刚拜见了长辈,黛玉便把管家的担子还给了杨氏。
杨氏见她暂代期间事事依从旧例,并未做任何改动,且账目清楚,也并没什么作假的,心中大安。想着这弟妹倒是个恬淡无争的性子,又兼品性纯善天真,对她的防备倒减了好些。自此妯娌间相处不说有多么亲如姐妹,不过一来二去的互动倒比先前真诚了许多。
这天是五七正日子,传说中死者会在这天回家看看,贾儒心下虽然不信这些,但是宁府中设了大祭却是真的。贾儒身为堂叔,总不能真的一次不去看。只得穿了素服,带着贾瑞、贾琅兄弟,和廖氏领着的女眷们一同到宁府来观礼。
马车直接停在了宁府正门口。大门从外向内一溜洞开着,每层门两侧都挂着青白两色的幔帐和素色的灯笼。来祭奠的人还不少,声音却很轻,甚至还及不上周围树上的那些死劲叫唤的蝉鸣声,很有肃穆的氛围。贾儒他们是同族人,也不需要在来客的地方写名字,直接就被请进去了。
前面是贾瑞被贾儒抓着胳膊半拖半拽着前进,后面廖氏是两个孙媳妇搀着,高氏则是贾琅贾b一边一个随着。各人面上都带着悲色,女眷们更是不时拿着帕子拭泪。而他们后面的跟从人等都是两三个并作一排,低着头根本看不到脸。这一浩浩荡荡的吊唁队伍虽然挑不出毛病来,却看着就透着种诡异。
贾儒回头看了看,不光是自己这些人,其他来吊唁的,又有几个是真心的呢?贾儒驻足叹息,在灵堂外面仔细观察起两侧的那副挽联来——
鹤驾已随云影杳,鹃声犹带月光寒。
落款是北静王的别号。不知是水溶主动给的还是贾珍去求来的。不管怎么说,这内容都绝对是贾敬配不上的。不过人既然死了,美化就美化吧!
堂内呜咽之声不绝,里面东府的人早望见了贾儒一行,连忙接了出来。因此贾儒刚迈过门槛,就被披麻戴孝的贾珍贾蓉两个跪着扑在了腿上——
“太爷……呜呜……”
贾儒浑身一颤,攥着两个拳头默念着“淡定”,总算忍住了一脚把他踹出去的冲动——这鼻涕啊……就当被狗舔了吧!
僵硬地看向廖氏那里,发现她也被尤氏扑上了,心中稍平衡了一点——尤氏还边哭着边拿脑袋往廖氏肚子上顶呢,蹭上得更多了……再看那边唯一的一个只穿了素服观礼客——却是贾母——前襟的衣摆上隐隐也有些反光的样子。
贾儒明白了,这贾珍夫妻是逮谁把鼻涕眼泪往谁身上抹啊!
“咳……你父亲既已去了,你们也该节哀,该振作的时候就要振作起来,把府里的事情都撑起来才是!快别伤心了……”贾儒面色凄然地等他哭了一阵,见他没完没了,只得出言打断。边说还边用酝酿了半天力气的手重重一巴掌拍在了贾珍的肩膀上,把他拍得身子一歪,总算停了哭音。
贾珍挨了这一下,虽然哭声断了,不过眼泪却真“哗”地一下流了下来——
真疼啊!比他袖子里的辣荷包还管用多了……
见太爷一脸悲天悯人之色,贾珍只得瓮声瓮气地咬着舌头根道:“太爷教训得是,侄孙谨遵教导。”这边接过一边贾蓉拿着的哭丧棒,给廖氏、高氏行了晚辈礼,这才又跪回灵堂一边铺着的稻草上去了。
就有知客递上香来。贾儒接过,无限怅然地看了贾敬的棺材和灵位好一阵,眼圈都红了。
其实他是被香烧着的烟熏着了眼睛,有点要掉眼泪,好不容易瞪着眼睛瞪回去了,却被旁边的人认为他是伤心的。
上完了香,一时时辰已到,和尚们开坛做法,十几个人咪咪吗吗地转着圈念经。贾儒在一旁站着,总觉得刚才被贾珍蹭过的衣服不舒服,有种粘糊糊的感觉。这要不是夏天,里面还能有几件衣服挡着,现在只觉得某些位置似乎黏在自己身上了……这一件自己还挺喜欢的来着,现在恐怕洗干净以后他也不会再穿了,有心理阴影……强忍着胡思乱想,贾儒的脸色越来越差了。正想着快点做完法事一会肯定一刻也不多留,却见二孙子动作突兀地一转身,从高氏身边硬生生站到了自己身边来。
贾儒诧异地瞪了他一眼,却见他脸色阴沉不亚于自己,阴测测的盯着灵堂对面——
原来是贾宝玉啊!
呀……这贾宝玉的变化还真大,他险些都要认不出他来了——原来如满月般饱满光滑的脸庞现在仿佛脱了水一般干燥发油,嘴唇苍白干涩,印堂晦暗,看着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甚至站立时都拄着一柄斑竹手杖,眼神怔怔地望向这边……
咦?这角度,他看的是……林黛玉?!
怪不得自己孙子这么生气呢!硬生生地挡了……这贾宝玉还真是没眼色,亲大爷家里办道场,他盯着自个堂兄弟的媳妇看,真是一点礼节身份都不顾了。再看王夫人,果然脸黑的能滴下墨来,心里恐怕又要骂黛玉是狐狸精了吧……
不过他不是在黛琅成亲那日已经死过一次了吗?按照原书中黛玉会因宝玉成亲而死,而这次先放手的却是黛玉。宝玉虽然未死,却也应该是情断了才是。难道是因为没见过黛玉的妇人妆才这么震惊的?现在见着了,也该死心了吧……
转移了注意力,贾儒也不觉得时间多难熬了。他现在只一心注意着贾琅——琅儿性格有些冲动,虽然这两年好些,但是为了黛玉,贾儒也不敢保证他不会做出什么来。如果搅了亲大爷的道场,那么无论原因是什么,贾琅的名声都好听不了了,他绝不能看他出事……
法事一做完,贾儒就带着全家告辞上了马车,绷着的弦才松了。
路上天气越来越闷,刚到家,天就整个阴了下来,不但越来越暗仿佛黄昏将黑的时刻,且风摇云动之势颇有山雨欲来的样子。
突然间眼前白光一闪,贾儒他们刚踏进大门,就听“轰隆”一声一道划破了半个天的巨雷劈了下来。
高氏、杨氏面上都闪过一丝惧色;贾b猛地打了个哆嗦,差点没尖叫出声来。离她最近的正是黛玉,被她扑了个正着,便顺势把她揽进了怀里拍了两下,其实她自己都还带着微微的哆嗦呢!
雨仿佛瓢泼一般忽一下大起来,贾琅从刚才就一直保持着的凶狠神色却缓和了许多,大厅里点上蜡烛,雨帘内外仿佛成了色调完全不同且两不相通的世界。
高氏对儿子的状态早看见了,不过在长辈们面前她也不好说什么,只在心里着急。她刚刚对黛玉没有一丝不满是不可能的,但现在想想,这又关人家媳妇什么事呢?媳妇连眼睛都没抬一下,不过是某些登徒子贼心不死罢了,难道太漂亮太善良了也是罪过吗?说到这……那珍哥儿还盯着大儿媳妇看来着……
高氏皱了皱眉,却迅速地又舒展开,温和地把贾b搂过来。黛玉则被杨氏笑着往贾琅那边一塞。见她瞬间升起了满面红霞,低着头被贾琅牵着手,高氏的这一丝不满便也烟消云散了——这贾家,还真是不能沾了……
“都坐吧!看雨势这么冲,没半个时辰恐怕也下不完的。”贾儒随手挥了挥,大家顺次坐下。虽然没能回房换衣服,不过这外厅里也是有茶水有点心的。
女眷们奉着廖氏在主位上说笑,轻声慢语的极为和谐;贾瑞、贾琅则陪着贾儒坐在房中圆桌上,边喝茶边说些最近的事。
贾瑞打趣着弟弟。贾儒也笑道:“你媳妇学问不输给男子,你平日里看书有不懂的多请教她也好!”贾琅半晌说不出话来,脸憋得紫涨。祖孙俩哈哈大笑,贾琅也不好意思地挠着头憨笑起来,惹得女眷们那边嗔怪地看过来。
正微笑间,却听道贾瑞说的什么“花枝巷”的,引起了贾儒的注意。
“你是说大房的贾琏老去府后的花枝巷?”
“是啊!不但他去,珍大哥和蓉哥儿也常常过去呢!当别人都不知道,其实谁又是傻子?赵媒婆扶着一顶红色的小轿抬进去的,穿着大红的衣裳大红马,是人都能看出来是成亲了。只是没有摆酒没有迎亲请客,肯定不是正房了!必定是琏二哥偷娶的,不敢让琏二嫂子知道罢了。”
贾琅听得眼中惊异之色连闪,不时发出惊呼,连问其中细节。他这阵子有空都窝在家里陪黛玉,或是看书用功,对外面的新闻真的已经脱节了。
贾瑞敲着贾琅的头笑道:“你小子有了媳妇就不出门,这点出息……别就窝在家里看书,把脑袋都看浆糊了,上次传礼还问我你怎么总不去跟他们打猎去呢!”
贾琅憨憨地笑笑,往黛玉那边偷瞄了一眼,看她正跟母亲嫂子说得开心,便放心多了。想着媳妇确实应该多跟家里女眷们待着,便跟贾瑞保证下次打猎定不缺席的。
贾瑞这边讲了些听说来的细节,说完幽幽叹道:“琏二哥这件事做得不好,就算发愁子嗣也不该这么着啊!那女的若是个好的也就罢了,却是品性素行不良的,二哥当了个剩王八还那么高兴……她过了门还不知安分些,那珍大哥和蓉哥儿还不是一有空就过去……”其中不屑之色虽不明显,却还是感觉得到的。
贾儒对贾瑞的鄙夷不置可否。这尤氏姐妹家里没有个男人帮衬,依靠着贾珍活着,既然贾珍一定要强逼着她做,她母亲又不管,难道她能不依吗?说到底还是贾珍、贾蓉的错处更多些。
当然,这尤二姐也不是什么贞洁烈女,还有几分嫌贫爱富,否则只要她一定不从,贾珍贾蓉顶多也就是不照看她们家了,也不一定就会怎样为难她。只是她过不了清苦日子罢了。这尤二姐这样容易就从了,可见其本心也是爱慕虚荣的。贾珍吃了却不愿负责,所以有贾琏这个肯娶她的,她虽然明知是国孝家孝也赶紧应了。
至于婚后仍然对贾珍贾蓉虚与委蛇,一是贾珍出手大方,另一个也有打算把尤三姐的婚事寄托在他身上的想法了。尤氏姐妹最后死亡虽然有些可怜,不过贾儒却觉得这跟她们自己的性格和家庭环境也是分不开的。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贾儒跟她们毫无瓜葛,也不过在心中叹一声罢了。
“你打哪听说这些的?你的同僚不都是些正经人吗?”
贾瑞扇了扇眼皮,抿着嘴低声答道:“我们吃酒也不是真的一点其他事不说的……”贾儒抬了抬眉——原来自己孙子的同僚们吃酒也聊八卦吗?
“不过这件事却是孙儿在茶馆里听说的。”贾瑞急急地说:“就是我们旁边的一桌,说得可热闹了!开始还不知道是咱们家的人,孙儿听着心里还鄙夷呢!后来打听清楚了,心里跟吃了个苍蝇似的恶心……这琏二哥哥平时看起来没这么不着调的呀!这国孝家孝之中娶二房,虽然罪不至死,但是若真有人告上去一顿打也是跑不了的;就算拿钱垫补了,也肯定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不置可否地笑笑,贾儒摇着一把大蒲扇,砸吧着嘴说道:“你看着吧,这事凤姐没多久就该听见了,回头还有一场好闹的……”
贾琏本来还算是荣宁两府中头脑比较清醒的,至少他看出了贾雨村不是可交之人,只是被一个色字绕进去了,何况有贾珍父子俩撺掇着?贾敬一死,贾珍、贾蓉借着守孝的名头还要做出许多更龌龊的事呢!不过那可不是他能管的了的……
“让他们闹去吧……出殡那天我和你祖母就不去了,你们过去就说我年纪大了,经不住这样的事,替我们推了吧!还有你们父亲……叫他也不用着急回来。”两人起身应是。
雨滴变大变密了一些,劈里啪啦地打在房檐上、树叶上、院子里发出各种不同的声音。雷电不时地闪过,天却渐渐地亮了些。
“雨快停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