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 荣王登基,改元“显庆”,照例要大赦天下,家家户户都在放鞭炮庆祝, 姜雍容即使坐在深闺, 也隐隐能够听见。
登基之后, 册封皇后的一应事宜便被搬上了议程。
登基的第二天,荣王便来见姜雍容。
姜雍容道:“不知陛下可曾听过, 新人在大婚之前最好不要见面,否则有大不吉?”
荣王道:“不过是村夫俗语, 信它做甚?”
“我和风长天便是婚前见过面,所以, 我们的下场你看到了。”姜雍容淡淡道,“陛下真的不怕么?”
“不怕。”荣王握住她的手, “从你十五岁到现在二十三岁, 我已经错过了八年时光, 现在,我一天也不想错过了。”
姜雍容下意识想挣脱, 但控制住了自己, 和声问道:“陛下刚刚登基, 这时候不是应该在御书房议政么?”
荣王笑了:“政务自然有姜相处理,我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准备大婚。”
姜雍容沉默了一下,然后看着他的眼睛:“你甘心么?”
“甘心又如何?不甘心又如何?”荣王的声音有一丝叹息,“风姜两家之争已经结束, 风家输了。”
“陛下不在意便好。”
于是, 荣王依然是姜家的常客, 姜家花园阳光明媚,朝云琴的琴声日日响起。
这一日奏完了琴,姜雍容问道:
风从窗外吹来,带着幽幽的花香。
姜雍容看着窗外,轻声道:“我从前就是坐在这里,听着你和二哥聊起大漠长河,江南飞花,一切就好像跟昨天一样。”
荣王顺着她的视线望出去,没有接话。
姜雍容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
追忆过去,本来是荣王最喜欢做的事。
但是这些天,荣王的追忆越来越少了,因为他明白,一切和过去都不一样了。
她刻意改变了弹琴的指法,改变了曲子的意境,甚至改变了不少喜好……这一切都是为了告诉他,水中捞不起月亮,过去的一切早已过去了。
“你昨日不是说想出门逛逛么?”荣王换了个话题,“我陪你去吧。”
姜雍容没有出门的自由,但有荣王陪同便可以例外。
以前姜雍容很少逛街,哪怕是在精力最旺盛的小时候,她对外面的世界也没有多少好奇。
偶尔逛上一两次,也只是发现世上最好的东西已经在姜家,街市上的东西根本不值一看,从此不再浪费时间。
可现在姜雍容好像突然找到了逛街的乐趣,她先是去买了几件首饰,然后便荣王去三元楼吃饭,点了一壶冰雪烧。
冰雪烧是京中有名的烈酒,她给自己斟满,一口气连喝了三杯。
荣王目瞪口呆:“阿容,你何时有了这么好的酒量?”
“在北疆的时候练出来的。”姜雍容道,“跟北疆的烧刀子比,这酒实在不算什么。”
她说着替荣王也斟满,然后将两只杯子轻轻一碰,“干。”
姜原的书房内,夜枭展开手中长长的字条:“……大小姐与陛下喝完酒接着去了布庄和银楼,另外还去了绸缎铺子,最后到了思仪的胭脂铺。”
“待了多久?”姜原闭目养神,问。
“进去已经有近两个时辰了,现在还在。”
“盯紧了。”
“是。”
没过多久,一名暗卫走来,呈进两样东西。
这一次除了字条,还出了一封信笺。
一张是暗卫的汇报:“大小姐已经离开胭脂铺,离开前留给思仪一封信。”
当然,在姜雍容离开后,信被暗卫截获了。
姜原:“念。”
夜枭展开信,正要开口,忽然顿了顿,然后才念出声:“正红玉桃胭脂一盒,品红金桃胭脂一盒,同色口脂一盒,天香面脂一盒,茉莉香粉一盒,玉簪粉棒十二支……”
姜原睁开眼睛,伸出手。
夜枭将信奉上:“似乎是大小姐开给思仪的订货单子。”
姜原道:“让她亲自出门一趟,不会这么简单。”
但无论左看右看,横看竖看,藏头排尾看,它就是一份订货单子,看不出半点不对。
“接下来再看看吧。”姜原道。
没有接下来了。
姜雍容逛完街回来的当晚便发起了高烧,烧得直说胡话。
姜原坐在外间,看着四名御医从里面从来,问道:“如何?”
“大小姐风邪入体,寒气甚重,又兼心绪不宁,以至肝气郁结,须得静心调养。”御医们道,“下官等这就是去开个方子给家主大人过目。”
这几名御医里,有两名是姜家养着的,另外两名是从宫里请来的,都不可能替姜雍容编谎。
请御医自然会惊动荣王,荣王此时就和姜原一道坐着,眉头深锁,异常沉默。
姜原道:“陛下请放心,臣一定会好好照顾阿容,必不会误了吉期。”
荣王像是愣了一下,然后道:“我只是在想,古话也许不错,新人婚前不宜见面,见面则大不吉,也许是真的。”
姜原道:“不管是古话还是习俗,皆是规矩。而只要是规矩,都是人定的。陛下是万乘之尊,想要守别人的规矩还是自己定规矩,皆由陛下说了算。”
荣王望着内间的月洞门,珠帘还在微微晃动。
“罢了。”荣王起身,离开前,命御医们,“尔等务必好好替阿容医治。”
御医们齐齐跪下领命。
姜原看着荣王离去的背影,问夜枭:“他和阿容白天可是有什么不对?”
夜枭道:“若有不妥,暗卫应该会回禀。据暗卫说陛下和大小姐相处甚欢,大小姐在胭脂铺养颜保养,陛下便一直在外间等。”
姜原没再说什么,转身进了里间。
姜雍容躺在床上,满面通红,眼睛闭着,一双手却对着空气中挥舞,口里直嚷道:“母亲!母亲!大哥!二哥!二哥……你在哪里?二哥你快来啊……”
丫环婆子们拧手巾的拧手巾,按手脚的按手脚,俱是忙得一团乱。
姜原走过去握住那只伸到空气中的手,“阿容乖,二哥来了。”
“二哥……”姜雍容握着他的手往脸上偎,忽地扔开,“不是,不是二哥,不是!二哥……我要二哥……二哥你快来,母亲和大哥走了,他们不要我了……”
姜原皱眉。
“家主大人……”御医进言,“眼下这种情形,一定要让大小姐静下来才行,静养静养,先静才能养,若是睡不安稳,药力也会大打折扣,到时不单赶不上吉期,万一神思错乱,可就后患无穷了。”
姜雍容躺在帐内,头痛欲裂,身体滚滚发烫,极力保持着脑海中的一线清明。她一面胡言乱语,一面用尽平生力气,脱出了丫环们的掌控,脱落到床下,肩膀狠狠地撞在踏脚上,她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只闭着眼挣扎,像一个被噩梦魇住了的孩子:“二哥快来,二哥快来!”
自她回到姜家,就没有见过姜安城。
她向下人们问起过姜安城,下人们都说二公子抱恙在身,在院中静养,等闲人不得打扰,看来和她一样,算是被软禁起来了。
吉期已经定下,她现在既不能病,也不能病,总之绝不能出半点事,为了在吉期到来之际给出一个完整完美的皇后,父亲应该什么都可以做。
果然,没过多久,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她终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阿容我来了,你这是怎么了?”
“二哥……二哥你别走……”
姜雍容心满意足地握住他的手,将它贴在自己脸颊上,脸上的安心全然不需要表演——二哥的手很暖,声音很稳定,这便说明二哥虽然被软禁,但人没事。
“二哥在,二哥不走。”姜安城的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在母亲和大哥离去的那段日子里,两兄妹就经常这样靠在一起,像两只被遗弃的小兽互相舔着伤口。
忽地,姜安城感觉到姜雍容的指尖在他的手心上轻轻划动。
她在写字。
——假。
——装。
——服。
——软。
姜雍容服了药,终于安静地睡下了,姜安城放下帐子,忽然注意到,姜雍容的枕边放着一对瓷娃娃。
再一细瞧,乃是之前风靡京城的光明菩萨与灵台神女瓷像。
姜安城的目光落在上头良久,才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夜枭等在外面,恭声道:“家主大人命属下送二公子回房。”
姜安城深深呼吸一下,夜晚寒凉的空气进入肺腑,绕了个圈之后,彻底被吐出来。
“带路,我要去见父亲。”
姜安城是姜原唯一的继承人,姜原当然不会真的拿他的身体冒险。当初为了引风长天入陷阱,给姜安城下药,随即便给了解药,让人好生照顾。
姜安城身体无碍,心却被寒透了,公然反对姜家对风长天的战争,怎么劝都不肯听。
姜原大怒,遂将他禁足,要他想清楚之前哪儿也不能去。
而现在,姜安城终于想清楚了。
“我对父亲很失望,对姜家也很失望,这一点一直没有改变。”姜安城沉声道,“但我不想看见阿容受苦。阿容若是再这样病中嚷着要见我,我希望我还能像今夜这样握住她的手,告诉她,我一直在。”
“只有成为最强大的那个人,才能护住身边所有人。”姜原欣慰地点头,“阿城,我一直在做的,就是扫除姜家所有的障碍,然后将姜家完完整整交到你手里,很快,我的愿望便可以实现了。”
一个姜家的皇后,一个依附于姜家的皇帝,只要诞下身具姜家血统的皇子,风家在姜家面前就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
姜家,将成为大央真正的主人。
姜雍容这一病便是大半个月。
姜安城解除了禁足,重新成为姜家炙手可热的少家主,小姜大人再入朝堂,声势更胜从前——从前至少还有文林等人与姜家一争长短,现在则是姜家一家说了算。
和风长天对政务心生抵触不一样,荣王大约是明知自己做不了主,便充当了一名完美的傀儡,一切以姜原地意思马首是瞻。
现在姜安城则代表着姜原的意志,荣王从来不会反对半句。君臣两人的目光在朝堂上交汇,姜安城无法自制地露出了一丝悲哀。
——昔年为一卷兵书也可以和他吵得面红耳热的好友,从什么时候起,竟变成了一条可怜的应声虫?
荣王显然也读懂了他的悲哀,移开了视线。
只有离开朝堂,回到姜家的时候,两人才能依稀找回昔日的友谊——姜雍容身体渐愈之后,三人有时会坐在花园中谈天说地,就和当年一样。
姜原从书房中远远望过去,看见园中的三个孩子,心中升起一股舒适的满意。
很好。
一切和当年没有半点不同。
被拔乱的命运重新回到了轨道上,一切都照着它原本的样子去长了。
吉期临近,姜雍容也闷了许久,便想上街走走。
这次依然是和荣王吃吃喝喝逛逛,最后走累了去找思仪,“上回你那个桃花蜂蜜养颜浴不错,这次再为我泡一次。”
思仪忙去准备。
一边准备,一边迟疑,愁眉苦脸,压低声音:“主子,真的要泡么?”
姜雍容道:“吉期就在下个月,一切还未布置妥当,我得再为他们争取一点时间。”
屋子里放着一只浴斛,浴斛里既没有桃花,也没有蜂蜜,只有满满一桶冷水,以及在冷水中沉浮的冰块。
姜雍容试了试水温,冰冷彻骨。
只要再来一场高烧,便足够了……
“阿容,出来吧。”
就在姜雍容要踏进浴斛的时候,荣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不管你现在在做什么,都不用做了。”
姜雍容微微顿住:“陛下是什么意思?”
“你上次从这里回去,一连病了十多天。这次再回去,你又打算病多久?”荣王的声音里有一丝落寞,“阿容,我喜欢你,希望能令你幸福快乐,而不是让你生病受伤。”
“吱呀”一声,门从里面打开,姜雍容站在门内,看着他。
她还记得小时候和他的第一次见面,他走在二哥身边,对她说:“你是阿容,对吗?我是长律哥哥。”
那个时候她只当他是兄长的朋友,因而也把他当成了一名兄长。
是在他为了她不惜弑君时,她才知道他对她的喜欢远比她想象的要深。
而到了此刻,她才明白她之前的懂得其实远远不够。
她见过太多因为喜欢而去占有,却从来没见过,喜欢喜欢而选择放手。
一丝久违的暖意悄悄在心中升起,就像是春天里发出的第一枝嫩芽。
她的脸色变得柔和了。
荣王当然感觉到了她神情的变化,这种变化就像是褪去了一层冰冷的硬壳,露出了柔软的芯子。
这些日子她陪伴在他的左右,为他抚琴,同他聊天,但他却一直觉得她无比遥远,远得仿佛一伸手她就会化成雾气。
而此刻,他才真正地感觉到她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心中有种微妙的感觉——之前陪在他身边的好像并不是姜雍容,眼前这一个才是。
“那次你从北疆回京的时候,我看到你坐在翠辇中,装束打扮活似灵台神女,而神情姿态,比那个神女还要神女,你像是从九天之上飘落人间,美丽强大,无以复加。”
荣王眸子里像是有做梦一般的神采,“今年上元灯节,你和风长天逛灯市,我也看到了你。你和他手牵着手,肩并着肩,他给你买了一支糖葫芦,
你接过去的时候,笑得那样开心。我认识了你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你那样开心的笑……当时我就想,真的好可惜,若我是皇帝,我便也可以让你笑得那样开心。
现在我是皇帝了,可我无论做什么,你都没有那样笑过。我明白了,阿容,风长天让你开心,并非因为他是皇帝,而是因为他是风长天。”
“你肯嫁我,我的皇后永远是你。但你既然不肯,我自去和姜相说,让他另换一个。”荣王说着,自嘲地一笑,“反正只要皇后姓姜,姜相便会满意。”
他说完便转身。
“长律哥哥。”
姜雍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荣王僵了片刻,这才慢慢回头。
这一声仿佛不是从身后传来的,而是多年前的时光深处传来。
“长律哥哥,多谢你。”姜雍容向他深深行礼,“长律哥哥的好意,阿容心领了。我会病上一阵,然后大婚会延期举行,还请长律哥哥不要见怪。”
荣王叹了口气:“阿容,你这份固执,还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姜雍容在门内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我何其有幸,你一直是那个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事情,都想要照顾我的长律哥哥。”
这是这段时间以来,荣王在她脸上看到的、最温暖最澄明的笑容。
这个笑容仿佛能带着他穿越时空的屏障,回到年少时光,回到那个开满花的窗台,少年的自己趴在窗台上,被清脆的读书声吸引,看见了这世上最美丽最聪明最可爱的小女孩。
他又听见自己在心里“啊”了一声。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一声,便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