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上次一样, 入夜后姜雍容开始感觉到头脑昏沉,浑身作寒作冷。
但她没有像上次那样惊动众人。
病情太过累同,等于明摆着告诉父亲有问题。
她安静地躺在床上, 月光透过窗棱照进屋子, 在地上投出窗棱的花纹。
好像下一瞬窗上便会发出“咔啦”一声轻响,然后有人便会跃进来。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她在床上渐渐弓起身子, 额头抵着枕边的瓷像。
瓷像冰凉, 能暂缓额头的滚烫。
现在什么都不要想……
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
现在什么也不要想,她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那就是撑到明天晚上。
第二天一早, 丫环们如常进来服侍,姜雍容一向少言寡语, 自己梳洗,用脂粉盖住了发红的脸色, 然后照常读书写字, 午后小憩了半个时辰,在小院里度过了安静的一天, 没有人看出半分异样。
到了夜间, 丫环们发现姜雍容明显胃口不大好,只吃了小半碗饭便搁下了筷子, 然后早早就睡下了。
到了隔日清晨,丫环们才发现姜雍容睡迟迟未醒,伸手一摸,这才发现她额头滚烫, 又发烧了。
这一次至少没有说胡话, 只是恹恹地一直病着, 婚期不得不拖延了下来。
姜安城时常会来陪姜雍容坐一坐,说说话。
这一日,姜安城带来一小坛酒:“我今日下朝的路上遇见几个北疆人卖酒,说是北疆地道烧刀子。我想着你现在酒量不错,所以给你带了一坛,等你好了,我陪你一起喝。”
姜雍容脸上不动声色,欠身道:“多谢二哥。”
从这一天之后,姜雍容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好起来,司天监重新择好了吉日,姜家与皇宫俱开始忙碌起来。
不管是姜家还是皇宫,操持婚事都有了经验,且色色都是齐全的,就像是一座已经搭好了布景的戏台,只待戏子上场。
姜原十分欣慰。
若这是一场戏,那么戏码便是他在多年前亲手写下的,中途还被搁置许久,现在,终于可以上演了。
满朝文武俱来道贺,姜家车来人往,络绎不绝。
这些人当中,有好些在以往根本没有机会踏进姜家的大门。但此时姜原心情愉悦,来者不拒,书房中镇日高朋满座,热闹非凡。
就是这样的热闹中,姜雍容第三次出嫁,第三次为后。
长长的队伍牵引着凤辇,两道挤满百姓,皇后大驾仪仗仿佛无穷无尽,永远都看不到头。
第一次为后,她满心紧张不安。
第二次为后,她满心幸福甜蜜。
第三次为后,她的脸隐在盖头下,没有任何表情。
平静,接近于死寂的平静,山雨欲来的平静。
头脑好像从未这样清醒过,思路也从未这样清晰过。
她的手心握着一只螺钿小金瓶,金瓶精致小巧,贵女们往往用它来盛香丸,随身携带。
金瓶坚硬,硌在手心,生疼。
这一次的大婚之所在坤良宫。
姜雍容先被送到宫中,然后荣王要等前朝的祭礼完毕才会过来。
姜雍容揭下盖头,吩咐:“去请姜相来。”
她掀盖头的时候,宫人们就吓了一跳。礼官迟疑着道:“娘娘,洞房之时召见外臣实在是于礼不合,哪怕这位外臣是您父亲……”
满目都是喜气洋洋的大红,姜雍容却像是红融世界里的一捧冰雪,神情冷,声音也冷,“你知道在上一次洞房多嘴的礼官是什么下场么?”
礼官不敢再说,躬身退了下去。
荣王很体贴,派在坤良宫的都是当初在隆德殿服侍过她的旧人,当中甚至还有小丰子。
小丰子一身白白胖胖的肉都不见了,整个人简直快要瘦脱了形,姜雍容差点儿没认出他来。
“娘娘!“小丰子扑通一声跪倒,“奴才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娘娘了呜呜……”
姜雍容道:“起来。”
小丰子泪眼汪汪:“娘娘,当日陛下和娘娘出征,奴才在通县等候消息,可等来的——”
“活着就好。”姜雍容止住了他的话头,“还有,现在的陛下已经不是风长天,你要慎言。”
小丰子愣了愣,他睁大了眼睛,泪水哗哗地淌:“连娘娘你,都不要陛下了么?”
姜雍容闭了闭眼睛。
小丰子就像是一个钩子,一下子就把她用尽全部力气压在心底的人钩出来。
她埋得太深了,这一钩,血肉翻转,疼痛剧烈。
身体的痛苦直接演变成心中的愤怒,姜雍容感觉到心中猛然升起的戾气,喝道:“住口!”
小丰子腿一软,忍不住又跪了下去。
光明菩萨和灵台神女曾经拥有过无数信徒,小丰子一定最最虔诚的那一个。因为越是侍奉在两人身边,越觉得两人真的不是凡人。
陛下有着天人般的勇武,娘娘便有着天人般的才智。
别的宫人听说姜雍容再度为后,都是感慨娘娘凭美貌与家世又一次母仪天下,小丰子却觉得这一定是娘娘的计策,娘娘一定是为救陛下做打算。
小丰子不敢开口了,但眼睛依然泪汪汪地继续发射信号——娘娘你真的不要陛下了吗真的不要了吗呜呜呜……
“下去。”姜雍容从牙缝挤出几个字,“若无传唤,不得上前。”
小丰子委委屈屈哭哭啼啼地离开了。
殿中陷入了寂静之中。
姜雍容喜欢寂静。
寂静能让她很快冷静下来。
“一会儿姜相来了,让他到偏殿。”
姜雍容站起来,走出寝殿。
宫人只见她的背影挺直,步伐迅速,看上去不像是一位等待新郎的新娘,而像是一位准备冲锋陷阵的战士。
这处偏殿是姜雍容昔日的书房。
清凉殿小,当初的书籍还留下大部分带不走,坤良宫又一直没有新主人入住,这里便基本保持住了当日的原貌,只增设了几件喜庆的摆件,看起来还是一如既往的深长幽静。
窗下有塌,榻上设着矮几,宜下棋,也宜烹茶。
姜原进来的时候,姜雍容已经煮好了两壶茶。
姜原坐下,微微一笑:“为何是两壶?”
“父亲喜欢龙井,我喜欢碧螺春。”姜雍容先提起龙井,为姜原斟了一杯,然后再提起那壶碧螺春,为自己倒上一杯,“女儿是想着,今后恐怕没有什么机再陪父亲喝茶了,就在今夜再为父亲煮一次吧。”
姜原端起杯子,在鼻前轻嗅,“阿容的手艺,一直都这么好。”
“母亲擅煮茶,我都是跟母亲学的。”姜雍容道,“父亲喝喝看,是不是像母亲煮出来的味道?”
“你母亲煮的茶……确实是天下无双。”姜原道,“当初二月初二,人人都去曲水祓禊,我就是被你母亲的茶香吸引过去的。那股茶香仿佛还是昨天闻见的,但不知不觉,已经三十年了。”
偏殿里燃着的是红烛,灯光红融融的,为姜原脸上镀上了一层温柔的色彩,温柔得仿佛有点哀伤。
只是他端着茶杯,始终没有送到嘴边。
“父亲为何不饮?”姜雍容问。
“阿容又为何不饮?”姜原问。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
在姜原的注视下,姜雍容慢慢饮下了那杯碧螺春。
“好喝么?”姜原问。
“甚好。”姜雍容答,“今年的茶叶好像更胜往年。”
“这么说,我倒想尝尝这碧螺春。”姜原另取了一只茶杯,将姜雍容面前那壶碧螺春拎过来,给自己斟了一杯。
只是这一杯,他也没有喝。
他道:“夜枭。”
夜枭在无声中出现,穿着夜行衣,通身仿佛能和夜色融为一体。
他端起那杯碧螺春,先嗅了嗅,再拿银针试了试,最后摇了摇头,以示无碍。
姜雍容道:“父亲怀疑我下毒?”
姜原不答,向夜枭道:“再看看这杯。”
夜枭再将那杯龙井验了一遍,依然是摇了摇头。
姜原挥挥手,夜枭幽灵一般,无声地消失了。
“阿容,莫恼。你在大婚之前连着病了两次,又在洞房之夜把父亲叫过来喝茶,我若是不起疑,岂不是反倒要叫你笑话?”
姜原的语气十分温和,细细品了品那杯碧螺春,将之一饮而尽,“唔,果然甚好。”
姜雍容看着他,眸子深深,没有说话,
姜原叹了一口气:“好,是父亲不好,如果有一天你坐在我这个位置,就会知道,世上没有人可以相信,不管是自己的妻子还是自己的孩子。”
姜雍容的目光有几分迷离:“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杀死你的妻子和孩子么?”
姜原握杯的手微微一紧,保养得极好的指甲有些发白。
姜雍容发现了,这好像是他心中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每次被人戳到,他都会疼。
她不知道该痛心他真的会做这种事,还是庆幸他至少还会疼。
“阿容,你要知道一件事,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大哥虽然是因我而死,但并非我的本意,至于你母亲……”
姜原顿了顿,仿佛被什么东西梗住了喉头,他没有再说下去,只看着她,道:“我确实以为你会下毒,但你没有。阿容,我心里是高兴的。”
他的眼中有一丝明显的亮意,带着一丝温柔,一丝温暖。
这是姜雍容小时候最熟悉、也最眷恋的眼神。
小时候,父亲每次望向她,都是这样的眼神。它让她想起春天的花瓣,夏天的凉风,秋天的星星,冬天的雪花……总之就是那些世间最温柔最美好的事。
为了得到这样的温暖,也为了回报这样的温暖,只要是父亲想让她做的,她都愿意做。
——“哎呀,我的阿容长大了,就要嫁人离开父亲了怎么办?”
——“阿容不长大,阿容永远陪着父亲。”
当年的声音穿过时间,回响在她的耳边,还伴随着父女两人的笑声,一个笑声柔和,一个笑声清脆。
他曾经,是那么好那么好的父亲。
她曾经,也是那么好那么好的女儿。
“阿容你怎么了?”
姜原忽然发现姜雍容的脸色有些苍白,连胭脂都盖不住,额角也隐隐沁出冷汗。
“我没事,只是有点疼。”姜雍容的声音有几分飘忽,“不要紧,父亲你还没开始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