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江阴。
这座与京城隔江对望的繁华大城曾经是扬朝开国时定都候选地,风水极佳,比江阳好上许多。可太祖皇帝与人赌气,偏不依靠这国运风水,说天命尽在人为,倘若后辈不肖,再好的风水也保不住江山,倘若后辈争气,也不必寄希望在一城风水上,于是弃了这块宝地不用,定在了大江对岸。
辰时。
一家面馆里,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正在吃面。
面馆是中等的店面,既没有响亮的名声拿手的招牌,也不是脏乱差破了门窗的小铺子。
他吃的面既不是最贵最好吃的加有各种汤料的面,也不是最便宜的没有一滴油的清汤面。
葱花鸡蛋面,三碗。
他吃着面,又要了十个水煮蛋放在桌上,准备打包带走。
他一向不挑食,不追求美味,可也不会吃难以下咽的东西。他还在长身体的年龄,自己认为需要多吃一些。
年轻人休说吃不下,当你吃不下的时候你就不再年轻。
他还年轻,肤色却已经不白。这是长久的日晒风吹留下的痕迹。
刀就在桌上,在碗旁边。刀不是什么稀世宝物,只是一把寻常样式的刀,装在普通的黑鞘里。黑色的刀柄在他的右手附近,他随时可以在一刹那间将手中的筷子换成刀。
他背后桌上的中年人也是独自一个,也是一个用刀的人。此人衣着华美,香囊珮环,腰间佩有一把刀同样华丽,银柄上镶有一颗大大的绿宝石。
店门口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蹦蹦跳跳进来了。
清丽动人的容貌,袅袅婷婷的身姿,悦耳动听的笑声,吸引了多半客人的目光,不得不说她是一个美丽可爱的小姑娘。
少年也抬头看了她一眼,不过却不注意那些所谓的美丽可爱。他看人像是把人分开看的,分成一个个的零件。
无论面前的这个人是男人女人,好看歹看,都是从头到脚只要能看到的每个地方都仔细注意,乃至这个人声音的强弱,或站或坐的姿势,走路的步伐,只要表现出来,他都会注意。
他只看人一眼,就要记住这么多东西。要拥有这种本领除了要有天生的好脑袋还要不断苦练。
他练的时间不算长,不过是七年,每天练一个时辰,跟师父一起蹲在街头冷眼看人来人往。
他想用这种看法得到对方表露出的某些信息。他才刚入江湖,经验不足,看不出来多少东西,不过以后就好了。
这个小姑娘及肩的黑发束在脑后,眼睛明亮有精光,走路虽然蹦蹦跳跳却很稳,声音底气足,所以她是有武功的,不知道什么程度,总之还不错。
她的手很白嫩,掌上没看到有茧,不像练家子。
她一身鹅黄,长裙刚好盖住脚面又不着地。在她抬脚跨进门槛的一刹那,宇文嵩看到她脚上穿的不是缎鞋,而是靴子,很精致小巧的靴子。
于是少年知道她练的是踢腿的功夫。
这种靴子不是普通的靴子,靴底是钢铸的,靴子里尖端藏有三角形铁片。这种靴子叫做钢底剑靴,和刀枪剑戟一样是一种武器。
她的裙子够长,刚好能遮住她的武器,让人看不出她两脚的动向,又不过长,不会拖地影响她出招。
她的腿动了之后,裙子才会动,别人才会知道她出招,才能做出反应,或躲或挡都慢了一瞬。
有时候,这一瞬就决定了胜负,乃至生死。
所以少年要多花一点精力防备她。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对周围的所有人都保持或多或少的戒备心,包括跑腿吆喝的店小二。
小姑娘身后跟进来一个老人,穿着粗布青衣,青布鞋,头发半灰半白,腰腿挺直,步伐稳健,像年轻人一样很容易跨过门槛,胸膛起伏稳定,气息匀长,眼里精光闪烁,脸色红润,没有一点老态。
这个老人功力深厚。
“爷爷,我们就坐这里吧。”小姑娘拉着老人坐在少年前面那桌。
店小二沏茶倒水,问了吃食,招呼后厨,又忙忙碌碌去别桌了。
少年身后那个锦衣华服的人端一杯酒,来到老人跟前,毕恭毕敬,“晚辈敬燕五老爷一杯。”
老人哈哈一笑,小姑娘抢先道:“这杯酒爷爷可喝不得。”
“在燕五老爷面前我怎么敢耍手段。”
小姑娘道:“那可不见得。喝了‘绿肚肠’的酒的人肚肠都烂了,我们可不敢试。”
“你的心意老头子领了。这酒还是拿回去吧。你杜捯敬的酒我还真不敢喝。”
杜捯一笑,端着酒转身回去。他不小心碰到了少年的桌子,十个圆滚滚的水煮蛋滚下桌两个。
低头吃面的少年抬起头来,“你碰掉了我的两个水煮蛋,你赔给我。”
“这位小兄弟,是我的不是,先敬你一杯酒赔罪。”
“我不喝。”
“小兄弟是不接受我的赔礼,不给面子了?”
“不是。”
“难不成是怕这酒里有毒?”
“是的。你们说的话每一个字都很清晰,叫邻桌的人想听不清楚都难。就算没有毒,我也不喝。因为我从不喝酒。”少年想了想,又补充道:“这是实话。”
杜捯仰头将这杯酒喝下,调转杯口朝下以示一滴不剩,眼里满是讥诮,“小兄弟先吃饭,我马上赔你两颗珍珠。”
“不要。你欠我的是两个水煮蛋,我只要两个水煮蛋。既不是鸭蛋,也不是珍珠,是鸡蛋,煮熟的,两个。我说的够明白了吗?”
“难道两颗珍珠不比两颗鸡蛋好?”
“好是好,可那不是我的东西。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要。两颗鸡蛋是我的东西,你弄坏了我的东西,我就向你索赔同样的东西或者等值的银子。我绝不多要一分,你也不能少还一分。”少年很认真的在说,“这很公道。”
“你先吃饭,我再买两个给你便是。不在乎珍珠的人也不会在乎两个鸡蛋钱。”
少年点点头,用筷子夹起面条,又要开始吃。
燕小姑娘道:“这面吃不得了。”
少年停下筷子,“为什么?”
“因为这面里有毒。”
“在我眼皮底下,我怎么没见到哪儿来的毒?”少年将信将疑,观察着杜捯和小姑娘的神色,还有面条。
燕小姑娘笑声如银铃,“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知道这个‘绿肚肠’杜捯有一万种方法神不知鬼不觉把毒药送进你的肚子里。你想拿自己的小命赌一把吗?”
“怎么证明?”
“我想让他吃一口面。唉,”燕小姑娘皱着眉头,“可是他敢把那杯毒酒喝了,肯定早就服下了解药。”
“你说让他吃一口面,他的脸僵了一刹那。”
虽然瞬间恢复,但绝对逃不过少年的眼睛。
“所以,我请你吃一口,证明你没有给我下毒。”少年左手端起碗,递给杜捯。
杜捯不接,“我从不吃别人剩下的东西。”
“这碗我还没吃一口。”
“如果我一定不吃呢?”杜捯的脸色凶恶起来。
“那我就认为你想毒死我。”少年的脸色依然平淡,“你想要我死,我就要你死。这很公道。”
燕小姑娘皱着眉头想不明白,“他既然敢喝了那杯酒,那就是服过解药的,为什么会害怕吃这面条呢?”
“可能是两种不同的毒药。”少年猜测。
“不可能。‘绿肚肠’只有一种毒药,就是那种绿绿的粉末,融进水酒里就无色无味了。”
“那就是那杯酒里没有毒。”
“酒里确实没有毒。”杜捯说话了,“毒害冀州鸳鸯飞腿燕家的五老爷,我真不敢。我是真的想敬一杯酒。所以请燕大小姐看在我诚心恭敬的份上不要总是拆我的台。”
“哼哼。你打了人家的东西还要毒死人家,可见爷爷们说的没错,你不是个好东西。我就要和你过不去,你能怎样?”
燕五老爷道:“你听我老人家一句。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孩子下毒手,也太狠毒了。一个人的心太毒了,日子一久会毒死他自己的。”
“是。”杜捯必须给他面子,不再暗害少年,结了帐要走。
少年道:“你不能走。”
杜捯脸色很难看。
“你不要我的命了,我也不要你的命。还给我两个水煮蛋。”
“我看在燕五老爷和燕大小姐的面子上饶你一命,你不要不识好歹。”
“他们是有名的人,你怕他们。我只是一个无名小卒,你不必怕我。你若还想要我的命,尽管动手。”
“不识好歹。”燕大小姐白了他一眼。
“谢谢你帮我。”少年真诚感谢,因为他确实得到了她的帮助,“不过接下来我自己能处理好的。”
“我不管你的死活了!”燕大小姐撅着嘴扭过头去。
于是杜捯很高兴。
他瞥一眼少年桌上的刀,那把最普通最便宜在任意一家铁匠铺兵器铺都能买到同样十几把的刀,鄙夷道:“你知道刀是用来做什么的吗?”
“你不知道?”
“我知道。”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问我?”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为什么还要带刀?”少年看着杜捯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慢慢道:“刀当然是用来切东西的。”
“你会用刀?”
“我会。”
“很好。”杜捯面色阴冷,突然拔刀。
燕大小姐扭过去的头又被吸引回来。她眨了一下眼睛,桌上的八个熟鸡蛋变成了十六瓣。
那把华丽的刀在一眨眼间斩出八次,桌面上没有一丝划痕。
杜捯神色倨傲,“你看我的刀怎样?”
“用来切菜不错。”
杜捯面色又变了,“你那把刀能用来切什么?”
少年右手摩挲着自己的刀柄,“我还没用它切过什么。”
“那么你不妨试试用它来切我!”
燕大小姐第一次看到这个死板的少年露出一点儿笑容,或者说是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那里面有自傲有轻蔑。
少年道:“取你的命,用不着刀切。”
杜捯一刀向少年后脑斩去,用他一眨眼间能斩出八刀的速度。
可是华丽的刀才斩到半途,杜捯便觉手腕剧痛,接着脖子被人扼住。
少年的左手以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捏折了杜捯握刀的手然后掐紧了他的脖子。
少年的个子还有待提高,不过谁也不能小觑他的力量。他把手举到最高,杜捯就被他掐着脖子提在空中。
“我说了,你要我死,我就要你死,这很公道。还有,杀你,用不着出刀。”
于是杜捯死了。
食客全都吓跑了。
少年翻出他的银子,要买两个水煮蛋。
可是老板伙计个个吓得趴在柜台后发抖,谁也不出来。
少年自己拿了两个,把银子放在柜台上,转身离去,留下杜捯的钱财,不多拿一文。
那不是他的东西。
“真是个奇怪的人。”燕大小姐盯着他是背影道。
有时候奇怪就是有趣的意思。
燕五老爷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的背影,“他说他是一个无名小卒。”
“难道不是吗?”
“有个少年自南疆而来,带着一把刀却从没人见过他用。不是因为见过的人都死了,而是他真的还没用过,因为他一只左手足以行走江湖难逢敌手了。两个多月,他从南蛮走到扬州江阴,只手纵横六千里。经历十几战,挫败几十个有点儿名号的人物,什么‘睁眼蝙蝠’‘跃门红鲤’之类的都禁不起他一只手。他出手常为讨公道,编县一战,半个县的百姓称他做青天大老爷。现在江湖人称‘擎天手’……”
燕大小姐托着腮,很认真听爷爷讲,眸子里充满幻想的光彩。
“乖孙女儿,动心了?”
燕大小姐忸怩片刻,低头轻轻嗯了一声。
“这里出事儿了,我们走吧。”
燕五老爷骑一头毛驴,不紧不慢。
燕大小姐骑一匹高大的骏马,扬鞭而去。
城北的宽阔大道两旁是农田。
少年不行的速度不紧不慢,一步接一步向北走。身后,急促的马蹄声来到左侧后方慢下来。
少年头也不回,“为什么跟着我?”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好歹也算是你的恩人吧。”
“谢谢。你以后若有需要我帮你的,我一定帮你。”
“我叫燕雨铃。你叫什么名字?”
“宇文嵩。”
“你不是一个无名小卒。”
“是吗。”
“难道你不希望自己成名吗?你那么厉害,如果永远都是一个无名小卒那太可惜了。”
“成不成名对我来说无所谓,我不是为了天下名扬来的。”宇文嵩的冷静的眼中又出现一抹天真的色彩,“不过我也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非常有名的人,”他转头看了一眼她,“比你爷爷还要有名。我想我这种人成名不会太难的。”
不要忘了十三四的人还算是个孩子。每个孩子都有过天下名扬的憧憬。
燕雨铃最崇拜自己的爷爷,这是第一次听到别人和她爷爷比较而她一点儿也生不起气来。
或许是因为自己相信他能做到吧,他有说这话的资格。燕雨铃继续跟着他,“你去哪儿?”
“京城。”
“去干嘛?”
“找人。”宇文嵩一步不停,“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你!”燕雨铃羞愤脸红,恨不得一脚踢死他。
一个女孩子主动追着一个男孩子走,竟然被嫌弃了,若是还跟着他,反倒显得不知羞耻了。
燕雨铃骑在八尺高的马上,看着身高六尺半的宇文嵩,气得两腮鼓鼓,想偷偷踢他一脚再立刻调转马头奔回去。
她盯着宇文嵩的脑袋,想起自己脚上穿有钢底剑靴,又不敢踢了,怕靴尖伤着他,心想着:“便宜他了,还是轻轻蹬他一脚,勉强解解气!”
燕雨铃将钢铸的靴底对着宇文嵩的脑袋慢慢伸过去,不敢用力。
然后她自己痛得眼泪掉下来了。
因为她刚有所动作就被宇文嵩左手迅速捉住足踝,用力捏了一把。顿时她有种骨头要碎了的痛。
宇文嵩冷哼一声,抓紧她的足踝防止她再出脚。
燕雨铃**着缓了一会儿,知道自己骨头没事儿,也不敢乱动,眼泪汪汪看着他,委屈道:“恨死你了!”
“一个人没了脑袋就死了。这是你的武器,你用武器对着我的脑袋,我就认为你想要我死。”
“我想要你死,你就要我死?”
“哼!”宇文嵩甩开她的脚,大步向北走去。
燕雨铃撅着嘴幽怨盯着他远去的背影,揉着自己的足踝,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
她擦去眼泪,又露出笑容,“他终究是没要我死的。”